于大海被宣判后,没有上诉。他进入古城第一监狱服刑。古城离江汉市只有一百五十公里,这是是于大海非常熟悉的地方。古城紧邻长江,物产丰富。于大海特别爱吃鱼。尤其是产于长江或者汉江里的野生鱼,更是他的最爱。古城因为得地利之便,专门经营野生鱼类的餐馆比较多。于大海被“双规”之前,多次专程到古城吃野生鱼。有时候,吃完之后,他还要到码头上,找刚刚靠岸的渔船,挑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回家。于大海刚进监狱时,经常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古城吃饭时的情景,特别怀念眼望浩渺的长江,喝着小酒,品尝河鲜的光景。偶尔有巨轮从江中经过,汽笛声鸣响,带起一道道巨浪拍击江岸,江中的小舟起伏颠簸,险象环生,不由得让人捏一把汗。现在想来,那些叫人惊叹的险境是多么叫人艳羡——驾舟之人虽然身处巨浪的危险之中,却是闲适安逸,自由自在!比起身处高墙、失去自由的自己,不知强出多少倍!尤其令他难过沮丧自责愤怒的事,是儿子强强不知所踪,到目前为止,音信皆无。
舒红秀每个探视日都会来看望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于大海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他责问舒红秀道:“姓舒的,我们夫妻一场,你再恨我,也不能对孩子下手啊?!你看我进来了,就落井下石了?我逢人就说你善良,你善良个屁!”
舒红秀哭着说:“大海,我真不是故意的!派出所看了监控,强强是被人贩子抱走的!”
“谁他妈知道是不是你和人贩子串通一气,故意做的勾当!” 于大海对舒红秀还是不相信。
听到于大海怀疑自己和人贩子勾结,舒红秀也激动起来。她说:“于大海,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自己在外面做下的孽,对我没有一句抱歉的话,还要怀疑我和人贩子串通!我舒红秀再不明事理,也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吧?你我夫妻几十年,难道你对我就是这么个印象吗?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是因为谁进了局子的?是因为我舒红秀吗?我和于萍母女俩沾了你多少光?你跟小薇家盖房子,买房子,以为我不知道?”
于大海被舒红秀噼里啪啦数落了一通,气得脸色发紫。他说:“那好,你有理!我们从今之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离我远一点!”
舒红秀念及夫妻之情,心有不忍。她安慰说:“大海,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要保重身体。强强的事,我一直没有放松,派出所已经把孩子的照片上传到信息库了,一有消息我就会来告诉你的!”
于大海很不耐烦地说:“行了,别狗哭耗子假惺惺了!你以后不要来看我,我也不想见到你!”
于大海说完,双手按在桌缘上,缓缓站起身——他最近血压有点高,刚才讲到舒红秀,争执了几句,血压更高了——他的头有点晕。
他语气低沉地对管教报告说:“报告政府,310会见结束!”
于大海跟在管教身后离开了会见室。
舒红秀坐在桌前,一个人嘤嘤地哭泣了大半个小时,直到管理人员过来催促,这才离开。
后来,舒红秀再去探视的时候,于大海真的拒绝不见。被于大海连续拒绝了三次,舒红秀急得给于萍打电话诉苦。
于萍有点怪罪母亲。她说:“妈,您和爸怎么回事呀?他人都被关进去了,你就让着他点嘛!”
“我还不让他呀?结婚几十年,我一直都在让他!是他自己不知足!”舒红秀听到于萍在电话里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辩解道。
“唉!您不是把强强弄丢了嘛,他老人家肯定心里难受嘛!”
“于萍,强强是人贩子拐走的,怎么能说是我弄丢的?只是强强妈妈正好把强强放到我这里,正好被人贩子盯上了!你怎么怪到妈妈身上来了?”舒红秀现在最恼火别人说她丢了强强。提到这件事,她就要冒火。
“妈妈,我们不争论这件事了!您说爸爸不肯见你,他见过家里其他人吧?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啊?”于萍不想和妈妈争执。
“听你小姑说,他最近血压比较高,经常头晕。还说好想见你们一家三口!”
于萍说:“那我赶紧请假回来一趟吧!见面了,我劝劝老爸。在监狱里还打冷战,说不过去呀!”
“那你快回来吧,我陪你去看看你爸爸!”
于萍希望傅顺陪自己一起回老家。
傅顺问:“馨馨谁管?”
于萍说:“我可以给她班主任说,在她家住几天。或者给严瑾说一声,让严瑾帮忙带几天。”
傅顺正为收到的照片心烦,心里纠结着钱给还是不给?出卖金印的钱他没有让于萍知道。欠严瑾的钱他也准备从这里面支付。只是最近工作繁忙,照片骚扰,馨馨厌学导致成绩下降,岳父大人身陷囹圄,这些事没有哪一件能够让傅顺省心。
因为自己嫖娼的事,傅顺总觉得亏欠于萍,很想找机会补偿于萍。于是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安排周末去。你先走,我周五晚上坐飞机赶到。周六去看你爸,周日我们一起回京。我也不用请假。”
于萍同意了这个方案。临出发前,于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把馨馨托付给严瑾放心一些。于是,她给严瑾打电话,严瑾很爽快地答应了。听说于萍要去监狱探视父亲,严瑾问道:“萍姐,伯父在哪个监狱呀?”
于萍说:“我只知道是在古城服刑,具体哪个监狱不是很清楚。我爸年纪大了,身体叶不太好,听说生产任务总是难以完成。我回去就想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人给打打招呼,给我爸安排个轻松一些的岗位。”
“古城?你确定是古城吗?我有个研究生同学,正在古城挂职当副市长,我本来应该去看看他,他也邀请了我好几次,就是一直没有成行。我们关系很好,伯父这个事可以去找找他!”
“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我直接去找,谁知道人家给不给面子呀!”
“要不这样,你把时间安排在周末,我陪你去一趟!”
于萍听到严瑾要亲自去,十分感动:“严瑾,好姐们!你太仗义了!我代表我们全家、我父母谢谢你!”
严瑾笑道:“萍姐,你干嘛呀?我们之间用得着说这么肉麻的话呀?你还是把馨馨安排好吧!”
“要不,傅顺就不要去了!让他在家照顾馨馨!”
严瑾说:“这样不好。岳父大人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傅顺不去恐怕他老人家有想法。这样吧,我来给你老乡陈老师说说,让她带几天。”
“那样就太好了!”
严瑾和于萍当天上午乘上了高铁。火车风驰电掣,最高时速达到了三百二十公里。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五个小时就跑完了。于萍领着严瑾,两人打车径直来到母亲家里。
舒红秀见到于萍,就抹开了眼泪:“萍儿,你怎么才回来呀!你不知道妈妈这些日子受的什么罪哟!吃不下,睡不着,真不想活了呀!”
于萍见到又苍老了许多的妈妈,心酸不已。她拍着妈妈的后背,安慰道:“妈妈,别哭了。天又没有塌下来,日子总得要过嘛!熬几年,爸爸不就出来了!”
舒红秀继续哭道:“快不要提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了!他现在都不让我去看他!我巴心巴肝地对待他,他现在倒把我当成了他的仇人!他的私生子丢了,所有的人都怪我!他对不起我的事谁也不提!还有没有天理呀!”
于萍说:“妈妈别哭了!我的好朋友严瑾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她有个同学在古城当领导,肯定能打招呼关照关照爸爸的!妈妈别哭了!”于萍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扯出两张纸巾,递到妈妈的手里。
舒红秀一边擦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对严瑾说:“小严,对不起!”
严瑾笑着说:“阿姨,我和萍姐情同姐妹,您不用客气!”
舒红秀说:“晚上,大姨夫请你们在沔街吃饭。”
周五晚上,傅顺如期抵达。周六,于萍的表哥张翔开车送他们三人去古城。舒红秀很想一同前往,被于萍婉拒。于萍说:“妈妈,您别急,等我和爸爸做做思想工作,给您二老说和说和了,您再去比较好。”
舒红秀只好留了下来。
路上,严瑾接到古城挂职同学盖天成的电话:“大美女,到哪里了?”严瑾读研时,关系比较近的男同学都称呼她为大美女。她也懒得纠正。现在听到盖天成还是这么称呼,倒还觉得很是亲切。
严瑾说:“我们一个小时之内就到古城啦!”
“你们几个人?怎么安排?”
“连司机一起四个人。我们先去古城第一监狱去看看。然后再来拜访你吧!”
“我一会还有个会。下午,还有个会,估计得开到四点以后了。我一会让我的司机小王到高速出口来接你们。小王会给你们安排好的!晚上,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领导就是不一样啊。周末还要加班,辛苦辛苦!”严瑾开玩笑说。
“唉,心苦命也苦啊!现在当领导不是一般人愿意干的活,那得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才能胜任哦!”
“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没看到公务员考试乌央乌央的人,一般人还真考不上啊!”
“我知道咱说不过你大美女。那就晚上见吧!”
在古城高速出口,盖天成的司机果然在那里候着。张翔见有车来接她们俩,干脆打转回江汉了。盖天成的司机熟门熟路地将他们领到古城宾馆,开了两间房。又把他们送到第一监狱。
办好接见手续,于萍父女终于相见。于萍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当父亲从接见室侧门进来时,于萍几乎认不出父亲了——于萍眼中的父亲形象,一直都是衣着讲究,器宇轩昂,走到哪里几乎都是人们中心。而现在的父亲,灰白的头发稀疏杂乱,紧紧地贴在头皮上,似乎很久没有洗头。下巴上的胡子茬身上的囚服胸前脏兮兮的,那是沾染了不明液体后留下的污渍。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略有点呆滞。
见到于萍,于大海轻轻地咧嘴笑了一下,说:“你来了!”父亲这么平静的表情完全出乎于萍的意料。于萍眼含泪水说:“爸,您受苦了!”
于大海躲闪着于萍的视线,说:“爸爸对不起你们!爸爸罪有应得!”
于萍说:“爸,我们没人责怪您!您保重身体,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坚持几年您就出来了!到时候,我们把您和妈妈一起接到京城去!”
傅顺也劝慰道:“爸,你不要太自责!事情多过去了,你安心呆几年,出来到我们那边去,我和于萍好好孝敬您!”傅顺这几句话说得恰到好处,于萍听了心里也很感动。
于大海见到女儿女婿,内心还是蛮开心的。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自己,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改造的,争取早日出来与你们团聚。”
于萍掏出手机,说:“馨馨要上学,不能来看外公,我给她录了一段视频,您看看。”
于萍点开手机上的视频。馨馨对着镜头说:“外公,我是馨馨!我要上学,不能来看你。等我放寒假了我再来看你!外公,我好想你!外公你要保重身体,要想馨馨哦!”
俗话说:人是隔代亲。于大海看到馨馨的视频,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于大海对着手机视频说:“馨馨,外公也想你!”
于萍将视频连着播放了三遍。
接下来,于萍问了于大海干活和身体情况。
于大海说:“工作其实不太累,刚开始完不成指标,现在可以完成了。” 于大海每天的工作就是戴着围兜,用很锋利的刀子削除塑料铸件边框上的毛刺。因为是计件,一辈子没有干过体力劳动的于大海,刚开始总是拖同一个班组的后腿。经过大半年的劳动,现在也能够轻松应对了。
于萍说:“我得找你们领导说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应该干点脑力活。”
于大海阻止道:“比我年纪大的多得是。不用!干点体力活,睡得香。”
傅顺问道:“那您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刚进来时,血压时高时低,头晕眼花,浑身乏力。现在也好多了。”
于萍说:“妈妈最担心的就是您的身体!还说你晚上睡不好,容易失眠。妈妈很想来看您。但今天她单位一个同事的孩子结婚,她要参加婚礼,所以没有来。”于萍现编了一个瞎话,来试探爸爸的反应。
于大海听到于萍说到了舒红秀,脸色为之一变,说话的声音高了好几度:“别提你妈妈了!我睡不着,失眠,还不是因为她把你弟弟强强送给了人贩子!你妈妈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于萍赶紧劝解道:“爸,我说句公道话。妈妈和您结婚这几十年来,对您一直照顾有加,从来都是您说一不二。为了我们这个家,妈妈真的付出了很多。强强的事真的是意外。我还问过我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学,人家也说人贩子被抓住了,根本与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是您想多了!妈妈因为这件事承受了太多压力,您不要再责怪妈妈了!我们大家都在积极寻找强强!您也要相信公安局,会找到的!”
听到于萍为妈妈的辩解,于大海不再那么记恨了。他说:“我知道这件事上面,我伤害了你和你妈妈,对你们不公平。可是,强强再怎么说就是个孩子呀,他那么小,却面临着没有亲生父母,没有亲人的处境,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于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之间都不要责怪了。我也在积极查找。从古城回到江汉,我还要去找我的同学们,追问查找的进展。我听我同学说,一般来说,如果找到了人贩子,孩子找到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您在里面就不要瞎担心了!有啥情况,妈妈来看您的时候会告诉您的!”
于萍委婉地告诉了于大海,妈妈还会来看他的。其实,待在监狱的人,没有哪一个会真心拒绝亲人的探视。没有人来探视,还往往被其他犯人歧视。
于大海改换了口气说:“你也转告你妈妈,也要保重身体!”
等在监狱之外的严瑾,和司机小王聊着闲天,不知不觉中得知了盖天成的很多信息。她对这个同学的政治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真心为同学的进步感到高兴。
晚上的宴请在古城宾馆。盖天成是私人请客。他叫来了三个小师弟来陪严瑾。大家相谈甚欢。严瑾不失时机地请盖天成对于萍的父亲适当予以关照。
盖天成说:“严瑾同学,这件事我肯定帮不上忙!不过,在座的这位,你师弟陈德才,就在一监当科长,他来协调协调,保准没问题。”
陈德才说:“盖市长交代的事,于公于私我都要办好。请师姐放心。今晚,就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我们一定要响应市长的号召,把酒喝好!”
严瑾转向傅顺说:“傅处长,我的同学和师弟都这么爽快,你是不是得表示表示,就不要太矜持了吧?”
傅顺说:“不会不会!我谢谢大家!”
于萍的兴趣也高涨起来。她说:“我和严瑾是嫡亲的同学,和在座的各位就是嫡亲叔伯同学。大家这么给面子,我也破回例,来,倒酒,满上,我先敬大家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