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三实习的时候,论文导师给我设定了一个指标,他让我看够三十起命案现场。当时,我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分局的刑警大队实习,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务。”洛阳摊开手,说:“记忆最深的还是第一次看尸体。那天凌晨一点钟,我接到群众报警说他邻居家里有强烈的臭味,他说像是鱼腥味。我和值班的老民警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就闻到了那股子恶臭。我当时觉得那像夏天垃圾堆里扔下的羊肉或者猪肉腐烂后的味道。”
叶嫣然不是很能理解那种味道,用好奇的目光示意洛阳继续说下去。
“老民警认为这个味道太奇怪了,冒着深更半夜打扰别人的危险也要问个究竟。于是他叩响了那家的房门,整整敲了五分钟也没人回应。那时,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我迄今也忘不了他的身影。”
“他做了什么?”
“那户人家在二楼。他从楼梯的那一侧爬上了阳台,隔着防护栏推开了窗户,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到了一个人的头颅。当时,他慢吞吞地回到地面,脸色惨白,手心全都是汗。他对我说,楼上那是一具腐尸。”
叶嫣然掩着嘴,轻呼了一声。
“我们立刻联系了派出所所长,他通知了相关部门的领导和干警迅速赶来增援。打开房门后,我看到那具尸体的全貌,那些蠕动的蛆……”说到这里的时候,洛阳连忙话风一转,道:“总之很恶心。搬尸体的时候,稍微碰碰就会掉块皮。经过仔细的调查,公安机关最后认定他是在家里注射胰岛素时突发疾病而死,死亡时间在两周前。”
“你是说他死了之后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才被发现?”叶嫣然疑惑道,“难道他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发现异常吗?”
“他没有关心自己的亲戚,也没有社会上朋友,是个贪图利益最终落得孤家寡人的人。”洛阳说,“他亲弟弟就住在楼下。两个人曾经因为遗产闹过纠纷,整整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叶嫣然对为争夺遗产而闹得不可开交的情况屡见不鲜,对于那孤苦伶仃而死的男人并没有太多同情。人终究会有一死,且死法各不相同。很多人死时的无人问津,多半是由于自己曾经对他人的冷眼旁观。
“我明白导师让我多看看命案现场的原因,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锻炼我的心态,让我有朝一日独当一面时,可以客观理性地勘察现场,而不会被脑海里的幻想和内心的恐惧所影响。”洛阳的目光扫过街边的一家餐馆,他走过去推开大门,对叶嫣然说:“就是这里。”
这次二人到达的镇子并不是古色古香的旅游景点,作为通往山区的中转站,镇子的交通条件算是完善,但其他基础设施简直不堪入目。迎客的大婶把沾着菜油的双手在围裙上狠狠地抹了抹,一手抓起前台上的菜单,道:“两位吃点什么?后面还有人吗?”
在叶嫣然环顾屋内环境的时候,洛阳说:“听说你这里有特殊的野味?”
大婶脸色一僵,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伙子听谁说的?”
“你不要紧张。我们就两个人,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当然是有人推荐了。”洛阳轻声道,“我们可不是来暗访的。”
“哎哟,小伙子。”大婶捂住胸口,哭丧着脸说:“你这样讲,我更不敢相信你了啊。我们这里小本买卖,经不起你们城里人折腾。”
“三个月前,我姐姐来过这里。她姓牟。”见大婶露出回忆的表情,洛阳掏出两千元现金放到桌上,随后带着叶嫣然径直向上走去,道:“先给我们热壶茶,至于信不信我们,你再考虑考虑。”
走入二楼包间,洛阳拿纸把板凳和桌子又仔细擦了一遍。叶嫣然问道:“这家店有什么蹊跷吗?”
“由这个镇子往山里走,人烟会越来越少,反过来说,动物也就越来越多,这个店挂的招牌是野味,多多少少应该也有点野生动物卖。”
“我们是来秘密打探消息的,你现在这样做不是会激起她的戒心吗?”
“我们两个外地青年跑到这里问东问西,本来也是会激起她的戒心的。倒不如假装是来吃保护动物,让她把精力放在判断我们是不是暗访人员上,这样对我们随后提出的那些问题,她就不会过于敏感了。”解释完动机后,洛阳见叶嫣然的面色有些凝重,便装作心疼的样子说:“就是可惜了我的钱。”
叶嫣然展颜一笑,道:“瞧你这出息!”
最终,那个大婶依然没有承认店内有保护动物卖,而是老老实实端上了烧土鸡等几道招牌菜品,并退给了洛阳大部分的现金。上菜期间,洛阳随意问了几个问题,由于都是关乎本地的风土人情,大婶也就知无不言了。
“明确了几件事。其一,想要进山,只能搭乘那一天两班的大巴车或者山里居民自己的电动车。其二,山里大的村子有四个,都有派出所的社区工作站。其三,山里有狼,传说也有老虎。”洛阳略一思考,道:“不如我们乘坐晚班车进山,直接去最深处的那个村子借宿吧。”
叶嫣然没有反驳,两个人在镇上的宾馆里开了个钟点房,叶嫣然在床上躺着睡了一会,而洛阳则一直坐在旁边的靠椅上闭目养神。在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杭州龙井山上的偶遇和之后独处的那一夜韶光。
叶嫣然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而洛阳则小声道:“今天天气真热。”
冬天天黑的早,太阳在五点钟左右的时候就已西沉,只留下满天红云。叶嫣然走到洛阳身边,见他正对着平板电脑蹙眉,便问道:“怎么了?”
“刑警支队在今天上午出具了梁斌被杀现场的弹道分析图和足迹分布图,我联系省厅刑警总队的同学帮忙将两者合二为一制成了一段立体视频。”洛阳点击播放器中的开始键,只见黑色的背景上浮现出许多线条,它们共同组成了梁斌被杀现场的房间结构。突然,“地面”上出现一个个红点,虽然断断续续地,但也能看比较清楚地呈现分布轨迹。
“这是所有提取的一号足迹位置,也就是王吏的脚印。”
待红点停止更新后,蓝点开始出现。洛阳介绍说:“蓝点是二号足迹,属于王春鹏。绿点是梁斌的,黄点和紫点属于那两名保镖。最后是一些灰色的点,他们对应着其他的足迹,应该属于当天出现在心理诊所的其他人员。我在大学学过一学期的足迹检验,发现并不是只要人步行经过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可以提取的足迹,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得到不完整甚至是严重缺损的足迹。而专家和我们这些普通警员的差距之一,就是他们可以‘以偏概全’。”
“嗯,它们出现的顺序是按照当时的时间顺序吗?”
“不一定。想要单纯从脚印的形态和彼此间的逻辑关联就推算出先后顺序是非常困难的,就算是专家也不能保证较高的正确率,所以我只让他把所有脚印的位置展示出来而已。”洛阳说,“你看,这几个较大的黑点出现了,它们是子弹的分布位置。经报告确认,击中地板中部区域的这几颗子弹都是由梁斌在尸体位置射出的,应该是他在绝境中做出的反击。”
“他被杀这件事存在什么疑点吗?”
“我也在寻找。”洛阳盯着屏幕上最后定格的那个画面回答道。
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叶嫣然歪着脑袋枕在洛阳的肩膀上,她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黑暗和每隔十几米才会出现一次的路灯,轻声说:“好想私奔啊。”
“嗯?”洛阳没有听清楚她的呢喃,道:“你是说我们现在这样像私奔吗?哈哈,你放心吧,我们不用私奔的。虽然过程可能会有些艰难,但我相信自己最终一定可以获得你父亲的信任和祝福的。”
“你真的决心要获得他的信任和祝福吗?”叶嫣然笑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超越他,你有信心吗?”
想到叶王那不输于省部大员的社会地位,洛阳感到一阵胸闷。他刚想开口,潜意识里仍在进行的那个思考突然完成,无数的线索沿着一个新生的思路整合,导出了令他自己倍感震惊的结论。
“王吏。”他念着这个名字,脸色从惊喜变为愤怒,又慢慢归于平静。他握着叶嫣然的手紧了紧,道:“原来,王吏也是凶手。”
“你说什么?”正当叶嫣然打算刨根问底的时候,大巴车紧急地刹了车。乘客们纷纷起身张望,很快看清了挡在道路前方的那辆大型运油车。客车司机气冲冲地打开车门小跑了过去,几个好事的男乘客也跟着跳下车前去壮势。
过了一会,以客车司机为首的男人们回到车上,司机说:“这个道就这么窄,前面两辆车撞在一起,还把路边的电线杆也撞倒了。他们非要等交警来处理,死活是不愿意挪车让道啊,咱们是过不去了。”
“不能从路旁边绕过去吗?我看两边都是菜地啊。”
“这个路垒的高,咱们车下不去。”司机又问道,“你们说,咱是在这里等交警来处理完再走,还是倒回刚才来的那个路口,走山路过去?”
车内的乘客口径一致地叫道:“绕吧绕吧,也就十几公里了!”
洛阳根本没留意路途中的这点插曲,他盯着依旧没有信号的手机屏幕,说:“看来只能等到村子里再和外面沟通了。”
“没想到国内还有手机信号没有覆盖的地方。”
“手机信号全覆盖理论上是做到了,但像这种偏远山区的基站维护却很难,这种没信号的情况确实是时常发生的。”洛阳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内。这时,大巴车又重新启动了。在夜色中,大巴车的远光灯显得格外耀眼。这辆载着三十多名乘客的交通工具沿着曲折的山路匀速向前。
在车内嘈杂的人声里,叶嫣然的声音就像清澈的溪流一般,辨识度极高。洛阳轻易地把声音捕捉进了耳廓,听她问道:“你为什么说王吏是凶手?”
“梁斌的枪法在警队里也是一流的,按理说,他完全有能力做出一些反击。可是你看弹道分布,第一颗弹孔与王吏的脚印几乎重合,而随后几枪虽然像是中枪后仓促的射击,但也在努力趋近于第一枪的位置。我认为他在通过这种方式传达一个信息。”
“足迹的时间不是难以判断吗?说不定这个地方的脚印是王吏之前留下的。”面对叶嫣然提出的合理质疑,洛阳道:“这里就要结合其他线索分析了。王吏和王春鹏过从甚密,王春鹏在被追捕时也优先来到了这里。最关键的是,曹嵩假死之后,梁斌已经获得了王春鹏的信任,但为什么来到这家诊所之后就突然遭到毒手?现在我几乎可以断定,王吏就是改变王春鹏看法的决定性人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些并不足以作为证据,我们拿王吏没什么办法。”
“有没有办法,要等回去后开展针对性的调查再说。”洛阳话音未落,大巴车第二次紧急刹车,强大的惯性让乘客们的脸部纷纷砸向前面座椅的后背。
主宰所有乘客生死的那名司机对站立在山路正中的那个白影惶恐不已,他在踩住刹车的同时下意识地转动了方向盘,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却把车上所有人都带向了漆黑的山谷……
跌落的瞬间,洛阳把叶嫣然揽在怀里,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意识就是:这里距离地面并不算高,她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与此同时,那个白影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随后把双手插入医生白大褂的衣兜里。王吏面无表情地说:“我站在这里完全有可能直接被撞死,所以说这次赌博是公平的。”他看向路崖,又说:“如果你没有死,我可以再陪你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