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夜阑人静。杏子林内,茅舍清简。
明明是蛇虫鼠蚁不该出没的季节,六道却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爬虫挤涌的声音,他走到屋外,月光支照,只见院子里的泥土成一个漩涡状往下深陷,他随手抄起一根木头,一步步谨慎地靠近塌陷的泥洞。
“到了到了到了,快点快点快点!”泥洞中传出了声响,不是蛇也不是僵尸,是一个会说话会动的人,然而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就像是自己在催促自己。一个满头满脸都是土的泥人冒出来,只冒出一个头,朝六道喊道:“好师弟,搭把手,快快快,我快撑不住了。”
六道的眼睛碧如萤火,目光淡如寒月,冷如死灰,他扔了木棍,掉头便走。
“师弟,师弟!别走!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对了,这次我给你带了好多好东西……诶,你别走啊!”他所说的“好东西”显然不能留住六道的脚步,泥人的眼泪和着泥巴流了下来:“呜呜呜……师弟,你好狠心,你可记得在昆仑山上,要不是师兄给你做饭吃,你早就饿死了……呜呜呜……现在师兄有难,你怎可不管不顾……”
六道还是没停下脚步,不过往后踢了木棍子一下,木棍准确飞刀洞口,横在上方,泥人就能借力爬了上来,一上来便连跑带跌冲着六道奔过去,掉了一路的泥,还滴了一地的血。就在他要冲门之时,六道喝止了一声:“站住!别弄脏我的地方!”
冷谈的语气好伤人心,一个包袱顺着台阶滚落,包布散开,掉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莫相如捂着胡乱包扎,还在冒血断臂伤口,跌坐在木台阶之上。本来单手挖洞就不容易,失血过多只能强撑,听见六道无情的话连死的心都有。
六道进去之后很快便出来,他捡起莫相如的断臂,淋了半壶酒,又在伤口上淋剩下的半壶,莫相如痛得死去活来,嘴唇都发青,却还在说:“唉哟……六道,来多一点,再多一点,你别这么小气……”
“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给你这样子浪费。”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把断肢处缝合起来,手法之快连到底是怎么缝的都看不清楚。莫相如稍稍休息一会儿,活动活动断臂的五根手指,赞叹道:“不愧是我师弟,无影神针又进步了不少,说我的手臂断过都没人相信。”
“可你的功夫一点都没进步,上次是左手,现在是右手。”六道把一壶酒扔给他,莫相如的手还能稳稳捉住,活动自如。
莫相如把酒当水一样喝,一会儿就饮个干净:“差不多就行了,老子盗过的墓不下百座,也不枉此生。”
“可你每次盗墓后,都要我来收拾残局!”六道瞪了他一眼,难得有些生气。
“咱们是兄弟,就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莫相如洒脱地笑道。
“那这一次呢?”六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连眼睛都半闭着,难得他也会有痛苦的感觉,痛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次……是有点失策,行了,什么也别说了,我时间不多,咱兄弟俩好久都没喝个痛快,再干!”
六道半举着杯子,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崭新的坟墓,墓碑上刻着“莫相如之墓”!卒于七天之前。莫相如强忍着泪水,他难过的不是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而是无亲无故的好师弟就剩一座空坟作伴。
“兄弟,别难过,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他还有心情展现自己最后的一件宝贝。
“除了冥器,还能有什么值得你拼了性命?”
一个白玉球落到六道手上,玉球中空,似乎有发出红光的星火散落其中,血光从镂空雕花间透了出来,仿佛一个红灯笼映照着漆黑的天际。
“这个不一样,我觉得这个比之前所有的冥器都要值钱。那个大将军在数百年前号称战神,从无败绩,可他死了为何什么都不要,就要这一个玉球陪葬?”莫相如口沫横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盗将军墓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莫相如是出来了,可已经是个死人,吊着一口气爬回杏子林,盗墓者无人收尸,他只能自己来,七天的时候,不多不少刚刚好。
“你别装糊涂!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上古邪物,放回去!”
“师弟你不是为难我吗?别说我这个鬼样子没办法,那个将军墓也塌了,现在进都进不去!”
“墓穴塌了?呵,这一次你留下的残局还真不少!”
莫相如走到他的身边哀求道:“好师弟,你就收下吧,做个纪念也好,做腰佩也不错,你看你这十年都不换的死人衣,怎么会有姑娘看得上你?你要是收拾收拾,要嫁你的姑娘能从这里排到昆仑山……”
“够了!闭嘴!”六道始终背对着他,反手匆匆接过白玉球说道:“外面的阴差等了你七天,要不是他给我报丧,我还不知道你要去阴间报到,你快跟他回去!”
“还是师弟厉害,连冥界阴差都有交情。”
“不是交情,是交易,我要治好他的脚气。”六道十二分的不情愿,当时就恨不得他客死异乡,无人问津。
莫相如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大大的感慨:“别难过了,虽然我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伤尽天下少女的心,但莫爷只是换个地方呆着,以后黄泉再会。”
“谁难过了?我巴不得你早点死,人间少个祸害!”六道甩开他的手,不留情面地诅咒他。莫相如一点也不生气,谁都知道不冷酷无情就不是六道神医了。
“我敢保证,你会想死我这个祸害的……”莫相如的声音渐渐消散远去,却还是喋喋不休:“师弟,记住了,带我回老家安葬,我要金花河边五百里处,要鸟语花香的风水宝地……”
“事可真多!”确定那个烦死人的莫相如走了之后,六道才转过身,一具差不多满是泥巴,已经僵硬的尸体躺在院子里,六道走到他身边,用剩下的半壶酒给他擦脸,一张英气俊朗的脸逐渐清晰,莫相如说得没错,他就是英年早逝,三十岁出头的人,体魄健壮,乐天开朗,最遗憾的还是他老挂在嘴边那档事,还没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还记得最初认识他的时候,就在昆仑山,一群新晋弟子互相认识,唯有六道躲在暗处,一句话都不想说,众弟子议论纷纷。
“他是木头做的吗?从早到现在都坐在那里没动过。”
“不知道,打他一拳试试,看他动不动!”
一个流里流气的弟子突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很讨人厌。
“我叫莫相如,老乡,照顾着点啊!”之后就对着众弟子嚷嚷:“这是我老乡!谁敢欺负他,先问过我的拳头!”
那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快死了,好像是因为莫相如强行给他灌饭,不断地跟他说话,他的命才一点一滴地捡回来,怎么办,他真的开始想念那个死祸害了。端起那个确实十分精致玲珑的玉球,他的声音仿似低吟:“再值钱又怎样?那可是我唯一的兄弟!”
“你这是在哭吗?”
“谁?”
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在他面前渐渐浮现,渐渐清晰,六道自认为胆子已经很大,却被这个声音和这个人吓到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世上千奇百怪的东西他也见过不少。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他的奇门法阵连冥府阴差都挡在外面,任何神魔鬼怪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是莫公子带我来的。”这个声音柔柔细细,是女子的声音。
“莫公子?老莫?他带你来做什么?”六道真听不惯别人以公子的称呼老莫,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没看到莫相如带了别人进来,他一向不见外人,除了莫相如,任何人都只能称外人,现在莫相如死了,那他就可以说不会见任何人。
但眼前这个,不算人,也不算鬼,连六道都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世上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来。
六道也很久没有奇怪的感觉,这个女子实在奇怪,穿了一件大的怪异喜红袍子,长得……根本看不到长什么样,那头发太多太长,根本连那边是脸都不知道。
这个奇怪的女子说了一句让六道毕生难忘的话。
“为了照顾你。”
“胡说八道!谁让你照顾你了?不管你是谁,现在就给我离开!”六道现在恨不得有一个法术能让她立刻消失,还有刚才的话,就当根本没听过,可是他不会这样的法术,只有让自己消失。他快步走进门去,啪地一声把门闭上。
这方法对付人最管用,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她一个眨眼又跑到六道面前。六道发现自己太久没接触过人,居然有点被逼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你到底想干嘛?”
“照顾你!”
“你……”六道差点要把自己所知道的骂人的粗话爆出来,可是还是忍住了,不管面前的是什么东西,姑且当她是个女子看待,他不打女人,也不骂女人,连惹都不想惹。他以平生最大的忍耐力缓缓说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不需要,你可以走了吗?”
她也缓缓地说:“不行。”
姑奶奶……六道心地默默地求她,真是要命,一向都是别人来求他,何曾需要求别人,还是个女人,所以这心里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猜想着这个是不是莫相如的相好,自己用不着觉得不要浪费所以塞给他,混蛋,哪里有鞭子,他想鞭尸……
“姑娘,姓莫那混蛋的话你就不用管了,况且他已经死了,你和他有什么恩怨纠葛都应该一笔勾销,不必再来烦我,而且我有手有脚,还要别人照顾实在可笑。”
此话让红衣长发女子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六道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说动她,说服她,哪会有人愿意服侍一个无亲无故之人,看他的破茅屋也知道身无长物,她在他这里也不得到任何好处,走吧,离开吧,别要人赶才走这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