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陈继善总觉得院墙那一边有点怪。每当天光大亮,不是有人从那里进进出出置办东西,就是敲敲打打修缮房子,总之喧嚣不停,热闹非凡。
这处大院子总共三进十二间砖房,原本都是陈家祖上的财产,只是到了陈继善这辈儿就只剩下了最前面这一进三间房,后面的两进院子全都卖给了一个洗染商人。
想起自己有日子没见到隔壁的人了,加之那里近来又是时常折腾,陈继善以为那商人发了财,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前去拜访。
还未走进院门,陈继善就觉得一股淡雅的清香扑面而来。顺着香味甫踏进院,他眼前旋即出现了一幅美丽的画卷:院子的地面皆由崭新的青石板铺成,一颗颗桃树依墙而栽,上面微红的桃子水灵灵的,恰如亭亭玉立的少女,院当中那座凉亭也一改往日的颓废,几根大柱子在朱红油漆的粉刷下,变得熠熠生辉。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陈继善忙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眼前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目光一闪,他瞧见院中正有一人晾晒衣物,便装着心中的疑惑上前拱手:“这位小爷!叨扰了!在下是隔壁院子的!”
那晾衣服的人乃是中元身边的太监,见一个老头对自己施礼便也还了个礼:“哦,老人家有什么事?”
微微一怔,陈继善觉得面前之人声音奸细,顿时有些奇怪。未及多想,他开口问道:“这位小爷,敢问这洗染坊的马掌柜呢?”
“他搬走了。如今是我们当家的买下了这里。”
原来这里又被转手了。
“你们当家的是做什么的?”又环视这修缮一新的院子,陈继善暗想这新邻居必是有些来历。
被他这般一问,那太监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地看见赵宫赞从屋子里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深知赵宫赞机灵过人,他忙指了指陈继善:“赵官爷!这位是隔壁的老爷!”
顺着太监所指,赵宫赞看见院当中站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这老头身材虽然高大,但那满身的肥肉,远远望去活像一头犀牛。
听见太监叫他赵官爷,陈继善暗忖这人原来还有衙门背景,想必一定是这里当家的了。快走几步来到近前,他深施一礼:“老朽是隔壁院子的,听说当家的新搬来这里,特来拜会!”
已然知晓中元对隔壁院子的姑娘动了心,又听太监说这老头也是隔壁院子的,赵宫赞自然不敢怠慢。微微一笑,他忙用手相搀:“老人家请起!都是街坊邻居,何必如此多礼呢?”
抬眼又欣赏一番这桃园美景,陈继善的眉梢不由拂过一丝钦佩:“这里原先是马掌柜开的染坊,老朽多日不来,没想到竟住进来了贵人!”
“哪里是什么贵人!不过走街窜巷,游山玩水罢了!”
“听刚才那位小爷喊您赵官爷,想必您是官府的人吧?”
“呃……”略微皱了皱眉,赵宫赞想到自己之前并未与阳江府打过交道,便安然一笑,“是吃过几年皇粮,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我是叫您赵官爷还是当家的?”
听出陈继善话中的误会,赵宫赞连忙摆了摆手:“我们当家的在屋里呢!”
略一愣神,陈继善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便咧开大嘴,讪讪一笑。看了看他口中那两排发黄的牙齿,赵宫赞蓦地有些反胃。
“请!”
微微侧身,他将陈继善引进屋中。
与院中的景致相比,屋子里的陈设略显简单:两只书柜并排靠在墙上,各种各样的书籍安放其中。对面,一只书案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一人,剑眉桃眼,鼻梁高挺,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书仔细来看。
陈继善暗忖这便是新邻的主人了,想来也是书香门第,不然不会将书房放在正房之内。
紧走几步来到书案前,赵宫赞满面恭敬:“当家的,这位是隔壁院子的老爷!”
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中元抬头看见一个高大肥硕的老头满面笑容地站在自己面前。
既是隔壁家的,那必和晓遥有些关系。
想到此中玄妙,他忙起身吩咐道:“快给隔壁老爷看座上茶!”
片刻之余,香茶摆上,二人隔案而坐。
“刚刚搬来,有些凌乱,礼数不周,还望老人家见谅!”
“哪里!哪里!老朽就住隔壁的院子,与原来这里的马掌柜要好。今日突然发现来了新主人,特来拜会!”
上下打量着陈继善,中元见这个老头眉眼脸庞没有一丁点和晓遥相像:“老人家贵姓?”
“哦,免贵姓陈。敢问公子贵姓?”
“姓张!”
“原来是国姓爷!”
笑着摆摆手退却陈继善的恭维,中元的眼中故意流露出些许的惶恐:“岂敢?岂敢?九李十八张,老人家莫开玩笑了!”
两人又扯了一会,中元忽又想起那日的疑惑,便轻声问道:“我见这院子与你那里倒像是一家,为何中间起了一道院墙呢?”
“公子真是好眼力!不瞒您说,这三进十二间原本都是我陈家的,只是到了老朽这一辈家道中落,又赶上国运不昌,只能变卖祖业维持生计了。”苦笑一声,陈继善的语气不由透着无可奈何。
“这么说您是官面上的人?”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想起从前的自己,陈继善心中不免掠过一丝自豪:“不错!老朽原来是阳江府的主簿,头顶八品乌纱。本来日子过得还好,谁曾想苗人竟然反了天,把朝廷打得大败。皇帝老儿倒好,有岭南关给他挡着,可我们这就惨喽!那曼云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弄得知府衙门都不敢升堂,我们这些小官自然也都没了饭碗。”
听到陈继善这一番牢骚,中元不禁暗自惭愧,暗想连这关外四城里官员的日子都过得如此辛苦,那普通百姓更是不知如何惨淡了。
“原来是陈大人!失敬失敬!”略一欠身,中元忙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唉!那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陈大人家中有几口人?”
忽然想到离家出走的二女儿,陈继善又是一声苦叹:“老朽生有三女一子,长女已出门,嫁了个木石商人;小女儿年方十七,整日去街上的棋社玩耍,还未曾许配人家;还有个小儿子,今年也十一了,家里穷,请不起先生,到如今他连大字也识不得几个。”
中元听得仔细,原来晓遥才十七。那面前的这个胖子便是她父亲了。
“老人家要时常过来坐坐啊!”命人拿过二十两银子递与陈继善,中元心中忽然闪过一股莫名的激动,“在下初来乍到,以后还要靠您多多照应,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多少年来都未曾见过这么多钱,陈继善身子不由微微发颤,想伸手去拿,又想到与人萍水相逢就收这么大的礼有些不妥,便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可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中元手里的银子。
看出陈继善眼中的贪婪,中元淡淡一笑:“老人家不必客气!我是外乡人,在此人生地不熟,今后少不了要烦劳您。这点薄礼请务必笑纳,否则在下心中不安。”
见中元一片真心,陈继善也不好再推辞,便伸手接过银子,转身告辞。出了门,他直奔集市,买了许多酒肉拿回家中。
见丈夫把手中这么多的好东西放在桌上,冯氏的眉梢蓦然蹿上一抹惊喜:“你哪来的钱?莫不是这回赌赢了?”
“瞧你说的!”晃了晃硕大的脑袋,陈继善伸手将腰间的钱囊放在床上,“方才我见隔壁院子搬来一户新主人,便去瞧了瞧,不想一见如故,临别时他拿了些银子赠与我。”
陈继善撒了个谎。他暗自藏了十两银子想着改日再去赌坊翻本。冯氏不知内情,忙打开钱囊,见里面的银钱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也不禁欢喜起来。
“那人是做什么的?”短暂的欣喜后,她又有点担心。
“不清楚!只知道姓张,看样子有点来头,连下人都是吃过皇粮的。”
听了陈继善的话,冯氏心里一惊:“姓张?莫不是京里的皇族吧?”
轻轻哼了一声,陈继善白了她一眼:“姓张的就是皇族啊?没听过九李十八张么?天下姓张的多了去了,再说那些皇族怎敢来咱们这里?不怕被曼云陀逮着吗?”
微一皱眉,冯氏不愿和他斗嘴,抬眼看了看桌子上的酒肉,比年夜饭还要好。自己已经几年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催着陈继善叫来儿子陈晃,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遥遥和丽媛呢?”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陈继善又惦记起女儿来。
“出去了!”叹了口气,冯氏似乎胃口全无,“遥遥今年都十七了,再不嫁人等将来成了老姑娘可怎么办!”
苦着个脸,陈继善也发愁。他不是不想把女儿嫁出去,可谁愿意与自己这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人结亲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烦闷的陈继善喝了几口,只觉脑袋迷迷糊糊的便起身离座,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前倒了碗水,还未等喝下去便听见门外有人喊“回事”。
眨了眨眼,陈继善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已经落魄到如此地步,家里除了一个小丫头陪伴着小女儿外,哪儿还有下人呢?上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四十年前,那时候陈家还没有败,也是使奴唤婢,几十口人住在那么个大院子里,好不威风!
“回事!”
这次的声音更大,也更清楚。陈继善也听见了,那声音就在门外。放下茶碗,他几步上前推开了门,只见三五个小伙子各提着几个食篮,为首的正是上午引自己去见那张姓邻居的赵官爷。
“陈老爷子,打扰了!我们当家的吩咐我给您送饭!”赵宫赞说着一挥手,身后一身便装的皇家护卫便提着食篮进了屋。
打开食篮,几个人将里面的饭菜端出。陈继善家的桌子顿时摆满了盘碗。抬眼一瞧,陈继善看出这些都是上等酒席。
拿出一小坛酒,赵宫赞轻声说道:“陈大人,这是长春法酒,滋阴补肾,您慢用!”
面前的一幕让陈继善受宠若惊。他没想到新来的邻居竟会如此高看自己,上午刚给了银子,这晚上又弄了一桌上等酒席,即便当年当主簿的时候也没如此受待见啊!
“这……太感谢当家的了……这……”语无伦次,陈继善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冯氏也走了进来,见到桌子上摆着这么丰盛的佳肴,便对赵宫赞笑道:“您真是太客气了!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人家,何德何能让您如此?”
“陈大人陈夫人言重了!我们当家的听说此地有个习俗,就是新搬来的要给老邻居送些礼物,因而特命我去城中的聚仙楼要了桌酒席,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赵宫赞没有撒谎。陈继善告辞后,中元觉得光给点银子还不够,毕竟是自己心上人的父亲,便叫来赵宫赞商量对策。赵宫赞在南方巡阅过,颇知各地风俗。他眼珠一转,想起关外的习俗,便讲给中元听。
中元听后大喜,忙命赵宫赞去备一桌酒席给陈家送去。
酒宴送到,赵宫赞不便打扰,便带着人走了。
当晚,陈家四口围着佳肴美酿吃得不亦乐乎。
看着满桌自己不认识的菜肴,晓遥不由咽了咽口水:“爹!您赌钱赢了多少?”
端起酒杯,陈继善脸一沉:“什么浑话!这是隔壁院子孝敬你爹的!”
此言一出,丽媛都忍俊不禁了。一个只知道耍钱的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有谁会不开眼的把你当祖宗看?
忍了又忍,她实在忍不住,便一转身跑出去了。
晓遥倒是没想那么多,眼前波澜壮阔的场景已经足够吸引她了。坐在椅子上,她伸手夹了一筷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放到晃儿的碗里。
又吃了片刻,冯氏忽然说道:“你爹没有扯谎!这确是隔壁新搬来的那户送的,不仅如此,白天他还给了你爹几两银子。”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吗?平时登门的都是些要债的,凶神恶煞一般,吓得人要死,今天真是转了风水,竟然有人恭敬起爹爹来了。
翻了翻白眼,晓遥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冯氏使劲吧嗒着滋味:“要说我们这是有新邻送礼物的习俗,可一般都是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隔壁的礼也太重了些。”
一连喝了几盅长春法酒,陈继善此时已微微有些醉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咱们也要有所表示才好。”
冯氏眉头一皱:“可我们送什么东西才能让人家看得上呢?”
晓遥歪着头想了想:“也不需要送多重的礼,只要能表达心意就好!”
冯氏觉得女儿说的有理,可什么东西才能表达心意呢?吃罢了饭,她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心里犯难。
丽媛觉得这件事不大对头。自从回到晓遥的闺房,她便一直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屋顶,思考新搬来的邻居到底是谁。
看她聚精会神的样子觉得好笑,晓遥便拿了块红布悄悄蒙住她的头。
“你在想什么?”
丽媛把红布从头上拿下:“小姐,不要闹了!你不认为这件事很蹊跷么?”
晓遥没明白她的意思,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丽媛。
丽媛郑重地说道:“就是新搬来的那个人啊!她为什么要对老爷这么恭敬呢?”
晓遥笑了笑:“我都没上心,你反倒想得多。”
“我当然要想了。”丽媛忽然摆出一副煞有介事地的神情,“小姐,你说那个人会不会为了你呢?”
“什么为了我?”晓遥又糊涂了。
“为了娶你呗!”
“不可能!”晓遥摇了摇头,“家里欠下了这么多的债,人家躲都来不及!再说啦,我才不想嫁人呢!”
蓦然沉默,丽媛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晓遥,弄得晓遥有些不自在。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小姐也学会撒谎了!”眉毛一挑,丽媛露出个坏坏的笑容。
“撒谎?撒什么慌啊……本来就是不想嫁么!”
“才不是呢!你已经有心上人了!”直直地盯着晓遥那清秀的面庞,丽媛步步紧逼。
“什么心上人?在哪啊?”
“就是那天救我们的高个子啊!我见小姐看他的眼神都不对,我从来都没见过你那么痴迷的样子。”
“不许瞎说哦!”想起非离,晓遥忽然心跳加快,脸一下子红了。
倏觉万分难堪,她又拿起那块红布盖在了丽媛的头上:“你整晚都在发呆!我看是你想嫁人了吧!你看你的头上都有红盖头了!”
丽媛本来比晓遥小几岁,但两人从小就在一起,根本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见晓遥和自己胡闹,丽媛便站起身夺过红布,也盖在晓遥的头上:“现在红盖头在你的头上,是你要做新娘子了!哈哈哈!”
两个人你来我往,闹了大半宿方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