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在半个时辰之内已经遍布军士,喧嚷之声甚至都传到了皇宫大内,那些因上朝而被暂时扣押的群臣面面相觑,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个个焦急万分。
杨邠儿子比部员外郎杨延侃、右卫将军杨延伟、右赞善大夫杨延倚,还有史弘肇之弟小底军都虞侯史弘朗,京使甄彦奇、内常侍辛从审、王章的侄子、女婿户部员外郎张贻肃、控鹤都虞候高进、侍卫都承局荆南金、三司都勾官柴训等一一被杀,另外这三人的部曲、幕府,全都被一网打尽。
终于捱到了午时,崇元殿内的群臣们才被允许出宫。这一天晴空无云,但街道上昏暗迷蒙,就像下小雨,街道上的商户紧闭,偶尔出现的行人也行色匆匆,人心恐惧不安。
街道上来回奔驰的军士,手执利刃巡视着,大乱之时,军士总免不了有剽掠之举。汴梁人记忆深处的恐惧感又回来了,汴粱城也在这个冬日里瑟瑟发抖。
前青州平卢节度使,现权知开封府事刘铢,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好不威风,他的身后是几辆马车,车上赫然堆着十余具尸,苏逢吉颤抖着从一具有着花白胡须的尸上,认出那是杨邠。
一生最大的政敌横死,苏逢吉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快意,但这快意也只是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仍是震惊与焦虑。
“二位苏相公请了,窦相公请了!”刘铢骑在马背上,懒洋洋的抱拳寒暄了一下,他的口气中也听不出丝豪的恭敬之意。
“刘帅这是往哪里去?”苏逢吉与另两位宰相站在道边,同时想到什么叫做小人得志。
“奉陛下钦命,将杨逆一党尸体,分暴于南北二市,以倡公义。”刘铢拍了拍腰侧的佩剑,兴奋地说道,“大事降临,还是我等武将才能镇的住,陛下降大任于刘某,刘某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也只好勉力而为,这不,我还要马不停蹄地去郭府去一趟。”
“郭威府上?”窦贞固失声问道。
刘铢瞪了窦贞固一眼:“那是自然!郭老匹夫与杨、史、王三逆同流合污,本是一党,既诛三逆,何必留着郭氏家眷,须知斩草不留根。”
刘铢说毕,带着众多甲士,载着杨邻的尸扬长而去,三位宰相目送着他离去良久。
“苏相公,我没听错吧?”窦贞固拉着苏逢吉的衣袖,仍然不敢相信。
“窦公是担忧郭威吗?”苏禹珪问道。
他与窦贞固毕竟是历经数朝的官员,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他们与苏逢吉想到了一块去了。
郭威虽与所谓的三逆是同党,但郭威毕竟与同这三人不同,素来在朝野有忠厚谦和之声。况且郭威领重兵在外,要是将郭威在京亲属一并杀了,那不就是逼郭威造反吗?如果皇帝好言抚慰,保其全家,说不定会让郭威拜伏,重叙君臣之义呢。
苏逢吉的面色忽红忽白,跺了跺脚,良久叹道:“此等大事,岂能如此草率?倘若陛下皇上有一语问我,事情绝不会到这个地步!聂文进、郭允明等毫无经历可言,何曾能担当此等大任?刘铢残忍好杀,毫无智慧,他若掌大权,只会坏事。”
他越想越感到不对劲,狠跺了一脚道:“我得入宫,觐见陛下。”
苏禹珪想了想,也跟着苏逢吉折返入宫,窦贞固心中踌躇,想了想,却去找闲赋在家的太师冯道。
郭府内一片惊惶,人人如惊弓之鸟。
郭威的继室姓张,因郭威而显贵,今年初刚被册封为吴国夫人。张氏的身边环坐着一班最大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人,当中有郭威还未成年的儿子青哥、意哥、定哥,郭威之侄郭奉、郭逊古,而养子郭荣的三个儿子郭宜哥等,还太幼稚,茫然不知宅外的凶险。
原本左监门卫大将军郭荣也是在东京家中的,只是四月份,刘承佑下旨任命郭荣为贵州刺史、天雄牙内都指挥使,郭荣只好去河北赴任,随侍郭威左右,也没有带上家眷,以至于现在府内人心惶惶,没有个主心骨。
陪伴张氏的,唯有郭荣之妻彰城县君刘氏,两位女流之辈搂着孩子们,瑟瑟发抖,等待着屠刀降下。大难临头各自飞,家仆们大多已经逃走,剩下不肯走的也被这两位女人遣散了。
‘砰!’的一声,郭府的宅门被人踹开。
张氏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由自主地与刘氏靠在了一起,两位女人慌张的神情也感染了身边的孩童,有人哇哇大哭起来。
从前院到后宅直线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遥,但她们觉得如同在热锅中煎熬了一辈子之久,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普通褐衣,腰佩横刀,挺着一支铁枪,威风凛凛地站到了两个女人的面前。
“将军,救我!”两位女人却喜极而泣。
大街上,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正带着一队士兵,巡视着汴梁郭城。
迎面奔来一支五十人的马军队伍,行色匆匆,队伍中还夹杂着两辆密封大车。赵凤“咦”了一声,觉得奇怪,因为这四十人的队伍个个刻悍异常,每人一张弓一壶箭,腰挎横刀,手提一把长兵刃,就是拉车的马匹也都是上等的回鹘良马。
“站住。”赵凤喝道。
这队精壮的小部队,正是史德统与曹彬、李汉超亲率的精干死士。
史德统三日前就秘密潜至东京,那日出现在史弘肇府门前的两个汉子就是史德统派出去的暗探,两人回来禀报史德统说客省使阎晋卿求见于史公被拒门外,史德统闻言面色一沉,因为他知道明日发生的事。
但是他身为一地藩帅,无故不得私自进京,若径直入府拜见自己的父亲,那史弘肇必不会因为自己是他儿子而有所心软,定会让自己即刻返回郓州,况且史弘肇蛮横自矜,自己向他进言怕他也不会听得下。
所以史德统权衡再三,命人第二日等史弘肇出府,即刻进府将史夫人强行送至郓州,实际上他已经放弃了史弘肇。
第二日一早,他带着由曹彬、李汉超率领四十名死士偷偷潜至郭威府外的小巷中,见城中开始乱了起来,遂命人入府,赶紧将郭威的家眷接送出城。
史德统此时正身着普通戎衣,行在队伍的中间。李汉超则光明正大的行在队,充当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只因李汉超在京城是今生面孔,郭威的家眷被史德统藏在两辆马车之中。
史德统此时出现在郭府内,不仅令郭威的家眷们感到惊讶,更觉得自己有逃出生天之感,东西细软一个不要,纷纷在张氏的命令下上到史德统事先准备好的两辆大车上。
这赵凤,本是冀州枣强县人,少年时读书,举童子出身,长大后,便混迹于草莽,平生杀人无数,晋末,契丹攻入洛阳,赵凤遂率众投降了辽人,随后又向刘知远投降,此后便混的风生水起,后来为父丁忧,才复起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碰到了拦路的赵凤,史德统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这赵凤曾经也来过自己的府上,喝过自己的喜酒,定然认识自己,难保他不会趁机要了自己的命。
史德统斜着脸,低着头,害怕被赵凤认出来。
李汉超故作随意地问道:“这位将军有何贵干?”
“阁下面生的很,不知在何处高就啊?”赵凤问道。
“噢!小人姓李,现隶于西京留守高老令公帐下一牙兵都头,高公移镇西京未携带家眷,此番高老令公思念家人,小人这才护送家眷前往洛阳,将军不认识小人,也实属平常。”李汉超面色如常,“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赵凤按着剑柄,摇头说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姓,我先来问你,这车中载着何物?。”
“都是高老令公的家眷及财物。”李汉超有些紧张,遂故意反问道,“难不成将军想私取高老令公的财物吗?”
赵凤打量着李汉超身后的部下,他的目光在当中的一人身上停了下来。他拨马来到了史德统的身侧,指着史德统:“你,抬起头来。”
史德统气急,怕什么来什么,李汉超与曹彬等死士已经作好了血战的准备,史德统见躲不过,只好勇敢地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迎上赵凤审视的目光,右手握紧了铁枪。
赵凤双目圆睁,嘴巴微张,惊愕的表情仿佛在脸上凝固,他愣了好长时间,终究没有惊叫出声来,很显然,赵凤认出了史德统。
“你知道我是谁吗?”赵凤稳住了自己心神。
“在下识得,你便是右千牛卫赵大将军!”史德统回道。
史德统盯着赵凤相互对视,一时无言。。
危难识英雄,险恶见忠义,在赵凤的眼中,世上没有太大的事非对错,所以他可以为盗,可以投效契丹,也可以归附中原,完全是见风转舵,就看谁的大腿粗。
眼下京城剧变,赵凤虽然被起复,但他更担心将来,赵凤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自己亲手将史德统擒住是不可能,他相信自己只要稍稍轻举妄动,在援军到来之前,自己就要血溅当场。
如果暂且放过,待史德统离开,再出警讯,或许?
如果能不动声色地放过史德统,或许?
“赵将军是要查看吗?”李汉超佯怒道,“要看便趁早看,否则李某便要出城了!”
“你的胆气到是不小。”赵凤哑然失笑,他奇怪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对李汉超说话,目光却望向史德统,“赵某以为碰到熟人,阁下与天平节帅史相公得倒是有几份相像,故而多看了几眼,莫怪、莫怪!”
“赵将军说笑了,我这些部下都是些粗鄙汉子,哪能与天平军使史节帅相提并论,如果将军没有其他事,李某便要走了。”李汉超不免有些焦急,他恨不得立刻杀了赵凤,是死是活,趁早作个了断爽快。
“走吧!不过阁下要是想出城,最好还是从宋门出城,曹门人多,怕挡了阁下的车道。”赵凤挥了挥手道。
史德统心下了然,自己这队车马明明是要去洛阳,应当西出郑门,他心知自己肯定是率众赶回郓州,所以间接告诉自己曹门守卫众多,让自己走守卫少的宋门,这份恩情算是记下了。
史德统深深看了赵凤一眼,跟着众人往宋门奔去。
李汉超与史德统的身影刚在街角消失不久,赵凤又开始起了思想斗争,如果现在出警讯,恰如其时,完全可以将史德统拦下,要是能抓住史德统,自己立刻就能得到高官厚禄,就是不知将来是否有福享受。
赵凤坐在马上正在做思想斗争,忽然奔来大队马军,一条马鞭斜着鞭在赵凤的脸上,立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
“好狗不挡道,快给本帅让开!”来人怒斥道。
回头见是刘铢率军气势汹汹的追来,赵凤心头大怒,自己这个右千牛卫大将军虽没有实权,但好歹也是个统兵将军,刘妹这匹夫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这刘铢本是去郭威府邸,不料却扑了个空,见府中满地狼藉,人去空空,料想郭府中人离开不远。便急急忙忙地去追,但见赵凤等一干人马堵在街中间,挡住去路,心头大恨,不管青红皂白,搂头就是一鞭。
“快些让开,挡我者死!”刘铢咆哮道。
胳膊扭不过大腿,赵凤只好忍气吞声让开道路,心道自己做对了对史德统不管不问的决定,冷眼看着刘铢率着大队人马离去。
李汉超在前,曹彬居中,史德统殿后,四十位义士快马地往宋门奔去。宋门顾名思义,就是通往宋州的城门,就如同郑门通郑州,曹门通往曹州。
一路上不时有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军队调拨,或许是因为朝廷混乱背景下,也没有人过问史德统这一行人马。
望见了宋门,史德统稍松了一口气,赵凤说的没错,宋门内外的兵马不多。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汴梁城已经处于半封闭状态,三日前史德统入城时还是风平浪静,现在则是严加戒备。
平民百姓禁止出入,军队则需要可靠的文书才可通过,史德统一行人也被拦了下来。
李汉超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回鹘种的骏马镶金嵌玉,光是马鞍便值一匹回鹘良马的价钱,他掏出像是圣旨模样的黄绢轴,托在手中,并不打开,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奉陛下钦命,欲往西京,向西京留高老令公宣示陛下旨意”。
“既是去西京,为何要从宋门出城?”有小校好没眼色。
“大胆!天使面前,但敢藐视陛下龙威?”李汉超佯怒道,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花式,狠狠地抽在那小校的脸上,直接将那人掀翻在地。
史德统使了个眼色,三位部下拥将上去,当着守门官兵的面,将那校揍得面目全非。守门的军士面面相觑,心想陛下身边人,果然嚣张,个个噤声不敢制止。
史德统见好便收,连忙命李汉超率众通过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