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诗,似有针砭时弊之风。”李昉凑近评品道,侧脸问王朴道,“文伯兄以为如何?”
王朴面色突变,随即又恢复冷冷的样子,淡淡道:“诗是好诗,不过侍中大人这字得好好练练了。”
左右众人觉得这王朴未免太不近人情,史德统脸色一红,却毫不在意:“哈哈,学无止境,史某当谨记文伯兄之良言。”
王朴见自己如此给史德统难堪,他都不以为意,又称他为“文伯兄”,他反倒觉得有一丝愧疚,语气稍软:“侍中大人是武臣,御敌保国乃立身根本,这书法之道倒是其次,但依王某拙见,侍中大人今日或许更在意这诗中真意?”
“人才难得啊。”史德统叹道,“今见文伯兄虽居陋室,教书育人,传播真言大义,为国朝培养人才,我心中自愧不如多也。”
“侍中大人谦虚了,听闻大人一来我郓州,便罢免了一干贪渎之辈,举贤拔能,治政以宽简不扰,推公正廉慈之心,郓州内外为之一新。王某不过文弱书生,只不过能教乡里童子识些字罢了。”王朴谦虚道。
史德统的名声虽如雷贯耳,但真正见到了史德统的言行举止,这改变了藩帅一向在王朴心目中的狂妄、贪暴与横行不法的形象。
身为主人,王朴将史德统等人引入后宅,命仆人准备酒食。
有李昉、赵普在旁作陪,史德统平易近人,又刻意结交,饶是王朴,也渐渐地变得健谈起来。王朴身负才学,涉猎又广,兼通天文与音律,只是一番交谈之下,史德统感觉此人太过刚烈。饶是在史德统等人面前仍然正色高谈,让人不敢捋其锋,史德统只能表示佩服,但却不敢亲近。
此人虽有才学,然非有大胸怀者,不敢用之!史德统心中想道。
“我观文伯兄才学俱佳,正是不可多得之才,文伯兄为何辞官返乡,以教书为业呢?如此不是大材小用了。”史德统问道。
王朴没有回答,只是连饮了三杯,情绪有些不佳。
“世事纷乱如此,侍中大人以为王某该当如何?”王朴反问道。
“当知难而上!”史德统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一个知难而上,王某自愧不如。”王朴淡淡地说道,“与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朝,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过日子,还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来得舒坦些。”
史德统的目光透过窗外,见院角果然种了一丛秋菊,那菊花正在秋风中,傲然迎风而立。再打量王朴时,见他虽说想做个陶渊明,但脸上掩饰不住有落寞与失望之色,有陶氏之形却无陶氏之真性情。
朝中文武不和,并不算新闻,但能感觉到有风暴即将到来,并且抽身离去,则让史德统十分钦佩。
假若朝廷真正倾覆,王朴不过是芸芸中的一只蚂蚁,就连史德统都是在借助武人专政的形势下,而位兼将相成为藩疆大吏的。
知难而上,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史德统扪心自问,他自己不也是静观事变吗?如果他真有知难而上之意,他至少应该为改善朝中文武关系尽点心力,但他什么也没做。
这时,李汉超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道:“军上,你要找的人,都带来了。”
“总共多少人?”史德统问道。
“城内三家印书馆中,所有会刻字的匠人,都请来了,总共十五人。“李汉超答道。
“军上这是何意?”李昉奇道。
“嘉庆节时,我在大相国寺与现范县县令卢多逊等人讨论过,想改变一下雕板印书之法,今日我见文伯兄私塾之中的童子,大多只有手抄之书,便想到改用活字印刷试试。”
李昉听史德统提起过,也是好奇,遂拉起不明所以的王朴,跟在史德统的身后往院外走去。
郓州城内只有三家印书馆,所有会复字的匠人,包括学徒、杂役与掌柜,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五人。
李汉超虽说是请,态度也还随和,但匠人们听闻节度使有请,个个心惊肉跳,纷纷在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得罪了节度使大人。
史德统二话没说,命匠人们各去村外取半箩泥来,要求是质地、粘性与颜色各异的。匠人们面面相觑,但既然使相有命,各自去取了半箩泥土来。史德统又命当地村正、里正,去找来几位泥匠、木匠,将粘性不同的泥土,分别过筛,剔除沙石杂质,再浇上清水搅拌,就像做土坯、瓦当一样,只不过塑成的是印章模样,然后放在阴风处晾干。这活计泥匠们最拿手,史德统也不计较他们活干的好不好,待泥方块稍稍阴干,史德统便命人刻成阳文。
李昉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看,见史德统命匠人们刻上《千字文》。
史德统见天色不早,便向王朴告辞。
隔了一天,史德统又带着从人返回,只是多了一些从事制陶的匠人。如烧陶一样,将刻字泥方块小心放入火中烧制,这立刻显现出不同土质的优劣,一些泥字当即被烧裂。
但既便是乌黑难看,史德统仍命人挑出一些可堪一用的泥块,勉强拼出一篇《千字文》来。以一块平整的铁板铺在地上,用一铁范框住铁板,在铁范内的铁板平面上涂上一层松脂油蜡与草灰之类的东西,将字印密布其上,再用一平板盖在字印上,向下用力按压,将字印压平,然后再放在火上炔焙。
因受热,松脂融化,就牢牢地将字印粘住在铁板上。至此,就是王朴也明白史德统的用意,更不必说那些以刻字谋生的印书馆匠人们。
史上第一部有明确记载的活字印刷书籍就此诞生了,尽管字迹有些模糊,并且每行字都歪歪扭扭。
刻字匠人们是识货的,一旦有人给了启发,便茅塞顿开,纷纷建言可试刻陶活字、木活字、铅活字、铜活字。
王朴见史德统虽身兼将相,但与短打扮的匠人们混杂在一起,或蹲或立,不是忙着指挥,就是亲自动手做粗活,忙得不亦乐乎,并不觉得过份,这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若是冯太师知到世上还有如此印之法,也就不用费心费力,花上近二十年去印九经了。”李昉笑道。
他也效仿史德统,亲手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一个“昉”字被烧裂成两半。
“今日不过是小试,若是真能成功,那天下书籍的价钱可以下降,寻常百姓能读得起书也不是梦想。”史德统又冲着那些印书店的掌柜说道,“就是不知印书馆是否有钱赚?”
掌柜们知道史德统的意思,这种法子是史德统提出来的,在史德统的治下,谁敢私自剽窃史德统的‘创意’?
以前他们印书都是雕板印书,不熟练的匠人要是偶尔刻错了一个字,要么将整块雕板废弃,要么就将就着使用,这样一来,印成的书中往往会有错别字,误人子弟。熟练的匠人一年也刻不成多少板,费时费力,最后印成的书自然就贵了,能买得起的人也就不多,更何况现在世事纷争,文章不兴。
如果能用活字印刷,虽然达不到雕板印刷的精美,但只有拥有了千来个常用活字,天下大部分书就可随时印制,能买得起的人自然就多了, 所以这里面还是大有赚头的。
“咱郓州没什么了不起的特产,这以后若走出了质优价廉的好书本,全天下的读书人,若读的都是咱郓州印的书,怎么说也是咱郓州人的荣耀。”李昉笑道。
“李大人说的对,要将咱郓州印的书,卖给全天下人读。”李汉超也自豪道。
“不对。”史德统却摇头,一本正经道,“书籍之上满是学问大义,怎能说是贩卖呢?你能将孔圣人的话贩卖吗?”
李汉超不禁愕然。
“这叫传播知识、传播学问。”史德统笑道。
“是、是,还是节度使有学问!”那些印刷店的掌柜们都跟着拍着马屁道。
“好吧,你们都回去忙吧,一个月后,你们都各自带着自家最好的作品来我衙府,最好每种材质的活字,各一种。史某请李大人与王状元来评判,能与雕板媲美者,我将有重赏。你们若是都尽心尽力,今后我将准你们自由经营活字印刷。”
“小人遵命!”众掌柜闻言大喜,纷纷回去准备去了。
望着告辞而去的匠人与掌柜们,史德统有些得意。他相信利之所在,印书馆的掌柜们会拼命地去改进他今日指出来的方法。
“侍中大人,请受王某一拜!”王朴走到韩史德统身前,一躬到底。
史德统连忙将王朴扶起:“文伯兄何须如此?”
那王朴动容到:“侍中大人,为天下的读书人做得如此好事,王某身为读书人焉能不拜!”
“以先生大才,屈居于此,实在暴殄天物,史某不才,愿文伯兄襄助,成就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史德统躬身恳求道。
王朴也是恭声回道:“侍中所令,王某莫敢不从。”
史德统握住王朴的手,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