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时间，5:05。楼下的马路上传来清洁工清扫路面的杂音。她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王晨宇，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她掩好了卧室的房门，来到客厅。从玄关处的衣架上，她取下一件羽绒背心，穿好，又到厨房转了转——做早餐时间还太早，她又走出了厨房，来到洗手间，开始洗漱。

今天是自己退休生活的第一天，她居然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醒来。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当了中学语文老师，三十余年如一日，陈默几乎每天都是六点起床，七点出门，七点半之前来到学校。无论寒暑，无论雨晴，只要有学生到校，她几乎没有一天迟到过。可是，从今天开始，她热爱的讲台将永远远离她。她心里非常不适应，有点不知所措。退休前，有一家国际学校打听到陈默将要退休，特派一个副校长带着人事部经理专门来家里找过她，想请她退休后到他们学校任教。那家学校远在郊区，如果过去，她和王晨宇就得两地分居。王晨宇坚决反对。他希望陈默放松下来，辛苦了一辈子，该休息了。陈默只好打消了继续工作的念头。

陈默从客厅来到书房。书房里并排放着两张书桌。这是陈默和王晨宇两人平时看书、批改作业的所在。陈默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无聊地整理着桌上的几页纸和略微有些散乱的几本书刊杂志。她戴上老花镜，拿起一本《语文天地》杂志，翻开，看到了自己发表的一篇文章——《论几首唐诗比兴方法的教学》。她自己读了一页，摇摇头，觉得有几处语句表达得不够准确，甚至有一个成语用得不是很恰当。她总是这样，看文章喜欢挑毛病，不仅针对别人，也针对自己——这是她当语文教师三十多年形成的职业特点。她合上手中的杂志。又站起身，来到书柜前，打开右侧的书柜门，这个书柜里整齐地码放着近百本书，都是自己教过的学生写作出版后，亲笔题字，赠送给陈默的书籍。这些书籍里有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也有历史、军事、经济、农业等专业书籍，甚至还有学生在美国出版的一本外科学英文专著，也签名送了她一本。她非常珍惜这些宝贵的书籍。每次收到学生寄来的书籍，她比自己发表了文章还要有成就感。她的一个学生，甚至还登上过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陈默自己没有孩子，她对待每个学生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工作三十多年，做了近三十年的班主任。学校多次让她当教导主任，甚至副校长，她都拒绝了。她就要当班主任，喜欢直接和自己的学生打交道。

刚开始收到学生寄来的书，她都要认真阅读，还仔细地将书中印刷的错误、笔误、甚至用词不当的错误，一一找出，认真记录后，再寄给学生。

有一次，一个学生出版了一本描写90后年轻人的小说，她从头看到尾，居然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最近这十年，网络技术飞速发展，大量新词涌现。她最受不了所谓的网络新词——比如，“激动”叫“鸡冻”；把女孩叫“菇凉”；“难受想哭”叫“蓝瘦香菇”等等。她也上网查资料，看新闻。但没有精力去学习甚至接受网络里每天涌现的爆炸性的海量信息，她渐渐感到自己落伍了。

陈默和王晨宇一直没有孩子。刚结婚的那几年，两人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没有孩子，正好趁年轻，一身轻松地干好工作。等陈默过了三十五岁生日，有可能成为所谓的高龄产妇，陈默就有些心慌了。

一天夜晚，陈默记得是个周末。两人温存之后，陈默趴在王晨宇的胸前，问道：“宇哥，你没发现我们两个有点不对劲吗？”

王晨宇正在看当天的《环球时报》。他下意识地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劲？”

陈默说：“我都满三十五了，从来都没有怀过孕，这不是不对劲啊？”

王晨宇松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没有怀过多好！免得动刀动枪的，伤害身体！”

陈默拍打了王晨宇的大腿一下，笑道：“你这是什么比如啊？谁家生孩子动刀动枪的？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王晨宇放下报纸，抚摸着陈默光洁的后背，说：“剖腹产不是要动刀啊？要我说，谁爱生谁生去，我们就不生，一辈子过两人世界，有啥不好？”

陈默以前也和王晨宇讨论过这件事，每次王晨宇都是打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陈默又问王晨宇道：“我看你挺喜欢别人家孩子的，怎么说到我们自己生孩子的事，你就一点也不积极啊？”

王晨宇搂着陈默，坏笑道：“我的亲妹妹，宇哥我还不积极啊？哪一次不是我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勇往直前，直到最后一泻千里啊？孩子不肯来，我也没办法嘛！总不能到送子观音那里去抢吧？”

陈默笑道：“大家都说你话少，怎么跟我在一起，就贫得不行啊？”

王晨宇爱意浓浓地捏着陈默的鼻尖，说：“你没听说过‘贫贱夫妻’这个词呀？‘贫贱夫妻’，‘贫贱夫妻’，不贫不贱怎么能叫夫妻呢？”

陈默笑得更厉害了。她说：“我求求你老人家了！不要糟蹋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了，行吗？”

王晨宇装作很听话地回答说：“是！陈老师。学生不敢再糟蹋了！”

陈默正色道：“宇哥，真的，我们是不是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啊？”

王晨宇将身子缩进被窝，说：“我讨厌医院的来苏水味道，要去你去吧！我困了！睡觉！”

陈默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王晨宇心里明镜似的，两口子没有孩子，肯定是陈默的问题。自己上大学时，曾经和一个同班女生谈过恋爱，在一次户外活动时，两人发生了关系。就是这一次，女生居然怀孕了。当时的大学，男女恋爱是被禁止的，遑论怀孕！因为这件事，王晨宇和这个女生都受到了留校查看的处分。女孩后来被分配回云南老家，在司法局上班。王晨宇阴差阳错地被分到陈默所在的学校教书。王晨宇后来在陈默的鼓励下，参加司法考试，获得律师资格证，辞职离开了学校。但这件事，王晨宇一直闷在心里，没有对陈默说起。他心里其实非常矛盾——说吧，觉得对陈默是一个伤害；不说吧，又觉得对不起陈默。他曾经和自己的同班同学庞建立说起过这种矛盾的心理。庞建立问他：“你小时候尿床的事，会说给陈默听吗？”

“这些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说不说无所谓吧？！”

“对于小时候来说，尿床不是原则性问题。对于年轻的时候来说，犯一点男女交往的小错误，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啊！为什么要说？你觉得说了，她会更爱你吗？”

庞建立这家伙，把律师辩护中的偷换概念手法拿来给他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好在庞建立和他是死党，从没有给自己的老婆梁素心说起过。随着时间的稀释，王晨宇慢慢也就淡忘了这些往事。

陈默后来自己一个人到同仁医院做过全面检查。一个主任医生给她的结论是：不孕症——双侧输卵管堵塞。回到家，她一个人大哭了一场。王晨宇觉出了异样，追问后得知了检查结果。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我叫你不要去检查，你非要去。检查是这个结果，不检查也是这个结果，你并没有改变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没有孩子，我们一样过得开心，过得幸福！”

“我就想给你生个孩子嘛！”

“跟你说吧，我真的无所谓！没有怀孕的困扰，我们干起活来更加无拘无束！”王晨宇一语双关地说道。

陈默被王晨宇逗笑了。她气得打了王晨宇几下，说：“你怎么总是没正形啊？人家伤心得要死要活，你还在一边开玩笑！”

王晨宇搂着陈默，很严肃地说：“陈默，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就发过誓，无论贫富，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我都要和你守望一生。你就不要纠结这件事了！我们不要孩子，上帝又奈我何？”

陈默梨花带雨，忽闪着眼睛问：“你真的不会不要我？”

王晨宇说：“我不要你……”

陈默假装要发火。王晨宇接话道：“不要你哭！”

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陈默到厨房给王晨宇做好了早餐，

王晨宇上完洗手间出来，见陈默已经将早餐端上了餐桌，问：“干嘛呀？你今天不用上班，还起这么早啊？”

陈默说：“你不是要上班吗？我反正睡不着！”

王晨宇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前，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谁总结的？真绝！”

“老百姓的智慧是巨大的。很多老百姓总结的话，就是真理！”

“也是啊！前几天在酒桌上听到一个段子，说我们五十岁的男人现在是三个半天。”

“又是什么黄色段子吧？不听！不听！”

“不是黄色的！最多算橘色的！说是五十岁男人上厕所，要掏半天，尿半天，甩半天。是不是三个半天？”

“还好，不是形容我们女人的！”

“也有形容你们女人五十岁的。你听不听啊？”

“不听，不听！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送走王晨宇，陈默把家里收拾干净后，自己也出了门。

陈默开车往北郊行驶。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到了一处被绿树环绕的大院。院子的门口，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儿童福利院》牌子。陈默将车停好，从车上拎下来两个大大的塑料袋——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昨天在超市买的零食，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个粉色毛绒玩具兔。

在门房登记之后，陈默径直来到二楼一间教室，十几个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正在画画。陈默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年轻的女老师出来招呼道：“陈老师，您来了！请进来吧！”

“我站一会，穆老师，你先上课吧！”陈默谦让道。年轻老师姓姓穆。

“没事，您正好可以和孩子们互动互动！”穆老师转身，拍着巴掌，对教室里的孩子说，“同学们， 大家欢迎陈阿姨！”

本来，陈默这个年龄，孩子们应该叫奶奶了。但穆老师得知陈默想领养一个女儿，就让孩子们以阿姨相称。

陈默到这个福利院做志愿者，已经有近六年了。王晨宇反对她领养孩子，她也就一直没有领养。只是有空就会买一堆东西来看看这些可怜的孩子。今年上半年，福利院收了一个小女孩，名字叫莉莉。这个女孩眼睛又圆又黑，头发乌黑发亮。据说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产后抛弃在医院，被一家人抱养了两年多，因为办不下来手续，送到福利院来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陈默内心的母性突然汹涌而来。这个女孩只有两岁多，对陌生人总是怯生生的。唯独见到她，这个女孩竟然依偎在她怀抱，毫无征兆地喊了她一声：“妈妈！”

当时，这一声妈妈，喊得陈默热泪盈眶。站在她身后的穆老师说：“陈老师，莉莉和你太有缘了！来了这么多天，她都没有喊过我！”

每次来福利院，陈默总要给莉莉带礼物。

陈默进到教室，莉莉率先朝陈默跑了过来，由于跑得太急，在陈默面前还摔了一跤。

陈默将手中的塑料袋丢到地上，赶紧上前抱起莉莉，心疼地问：“莉莉，摔疼了吗？”

莉莉开心地笑道：“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

陈默问：“莉莉想陈妈妈没有？”

“想，睡觉觉还想了的！”

陈默让穆老师帮忙，将零食分给孩子们。她把毛绒兔取出来，交给莉莉。莉莉开心地抱着兔子，说：“啊！粉粉兔，我最喜欢了！”

边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见到莉莉手中的兔子，突然出手，将兔子抢走。莉莉大哭道：“我要粉粉兔！还我的粉粉兔！”

那个男孩抱着兔子，满屋子飞跑。穆老师喊话也不听。最后，在其他几个男孩的帮助下，穆老师才将这个男孩抓住，把玩具兔拿回来。穆老师把兔子还给莉莉，对陈默说：“唉，没办法，这个孩子进来之前，就在街上流浪乞讨，养成了很野蛮的习性。”

陈默陪着莉莉说了一会话，穆老师把她叫到一边。

穆老师说：“陈老师，最近有两家人来见过莉莉。他们都很喜欢莉莉，好像有领养的意向。如果您想领养的话，得抓紧时间办手续哦！”

陈默听了，着急道：“你得给你们领导说说，莉莉不能叫别人领养了！”

“我已经说了。主任说肯定先紧着您！但你得抓紧时间啊！可不能耽误了！”

“哦，穆老师，谢谢你了！我会抓紧时间的！”陈默没有心思呆下去了，她今晚一定要给王晨宇摊牌。莉莉一定要成为自己的女儿。

吃晚饭的时候，陈默拿出手机，给王晨宇看了几张莉莉的照片。王晨宇随口问道：“谁家的孩子啊，挺招人疼的！”

“你看出来了？这个孩子可乖了，见到我就亲热的不得了！”

“是不是还喊你奶奶了？”王晨宇调侃道。

“说什么呢？她喊我妈妈了！”

王晨宇对陈默翻了一下白眼，说：“想女儿想疯了？孩子这么小，还喊你妈妈？你信了？反正我不信！”

陈默说：“真的，是真的，我没骗你！”

王晨宇又问：“谁家的孩子嘛？这么没眼力劲的！”

“宇哥，求求你，不要阴阳怪气，行吗？！真的，这个孩子跟我太有缘了！”

“你是不是又去福利院了？”

“是啊！怎么了？”

“我就猜到你去福利院了！想领养这个孩子了？”

“宇哥，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吧？太了解我了！”

王晨宇说：“唉，你就是不死心！为啥非得弄个孩子在身边嘛！要是怕寂寞，养个猫啊狗啊，还好伺候些！”

“宇哥，答应我嘛！我们把这个孩子领养了，以后，你就不会寂寞了！”

“我寂寞什么呀？我还得忙十好几年哩！哪有时间寂寞啊！”

“以后呢？你就一直忙到死啊？真是的！”

王晨宇见没办法说服陈默，只好松口说：“反正你也退休了，也没有什么事做。你要是觉得好，你就领养吧！”

“你怎么不问问这个孩子的情况？可好了！”

“你看中的，我还需要问吗？肯定是你满意嘛！”

“那明天你跟我去一趟福利院，我们把申请表填了！”

“行，听你的！”

王晨宇并不知道，陈默要领养这个孩子，心里还有一个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