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已经是到了12点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西区这个地头是王宝的世界。

昏暗的足球场上有点冷，不是因为夜里有风吹过，而是因为朱夜卿和李伟乐之间的谈话，让一切都在降温。

任何人都有这样的一种心理，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了，不愿意承认自己看走眼了，不愿意承认自己原来是个二百五。所以，很多赌徒会在牌桌上疯了一样地一再押上兜里的余钱，这是一种赌徒心理，因为已经有了投入，所以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挽回一些什么。

如果，你说你并不参与赌博，那么好，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类似的事情在发生，并不一定是与赌博有关。

比如，被一再伤了心的女子，总是不肯丢下那卑微的幻想，终于还是和那个浪子结了婚，想着今后生了小孩，总归会好起来吧，结果，苦日子其实才刚刚开始。

比如，被骗了一万块钱的老头子，总是不停说服自己，其实对方不是骗子，只是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然后，第二个一万块钱，第三个一万块钱，继续投了下去。

比如，办砸了工作的小职员，总是想着掩盖错误，于是开始想方设法文过饰非，用新的错误去覆盖旧的错误，最后积重难返，一盘烂账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接受开除的结果。

其实，如果他们从自己所处的位置里跳出来，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问题呢？女子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男的肯定不是好鸟，跟着他继续走下去绝对没有好果子。老头子会经验老道地说，我出来行走这么多年了，这种拙劣的伎俩休想骗过我。小职员会十分果断地说，错了就认，不是什么大事，和老板说清楚了再来一次不就行了。

凡事，最怕就是深陷其中，不断地堆积沉没成本，最后积重难返，明知已经是饮鸩止渴，但还是安慰自己，这不是毒药，喝下去吧。

李伟乐绝对不傻，只是有些问题，他在此之前根本不去想，或者说，他禁止自己去想。

陈国忠为了打击王宝不遗余力，这是对的，但是，陈国忠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做了很多违法的事情，这难道还是对的吗？

李伟乐作为陈国忠的追随者，一步一步跟着陈国忠，一步错，步步错。

朱夜卿优哉游哉地抽着烟，再次吐出了那三个数字：“710，938，0066。”

这一次，李伟乐沉默了。

710是7月10日。

938是938号货轮。

0066是泰国的国际区号。

7月10日，一艘标识为938号的货轮，将从泰国出发前来香港。

这是陈国忠的下一笔生意，准备交由李伟乐去处理，这次的交易需要一大笔钱去完成，这笔钱李伟乐已经准备好了，就是刚刚从王宝手里截获的毒资。

这笔毒资的情况瞒不过一起行动的陆冠华和郭子琛，所以李伟乐告诉陆冠华，这是他自己私底下截留的钱，准备留给陈国忠去世之后，用于抚养陈国忠的养女。

众所周知，香港警察的收入是一个人就足以养活全家的水准，抚养一个幼女，需要在脑残三人组的薪水基础上，再准备那么多钱吗？以此对比，以王宝团伙独霸一区的规模，他一次毒品交易的毒资，几乎可以撑起一个小型的基金，这其间显然有问题。

这是《杀破狼》电影中的一个重要疑点，而在剧中陈国忠是亲眼看着李伟乐把这笔钱放入车尾箱的，以陈国忠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出来这就是抓捕行动中无缘无故失踪了的毒资，可陈国忠对此全程不闻不问，在事后也毫不追究，所以只能推断，陈国忠对这笔钱是知根知底的。

如果这笔钱真的是要留给陈国忠的养女，陈国忠不可能是这种闷声闭气的态度，那么，这笔钱究竟是要用到哪里去，张渐凝和朱夜卿当时猜测，必然是用在另外一个和陈国忠有关系且知情的很需要花钱的项目上——一个警察，有什么事情能花这么多钱——联系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的历史背景，张渐凝和朱夜卿稍稍一追查，随即发现了陈国忠以李伟乐为下线做的那些边缘生意。

但是，随着追查的深入，张渐凝和朱夜卿的表情都相当精彩，和泰国人做生意，能有什么好生意，难怪王宝一直说陈国忠做错了事情必须付出代价——作为长年撕逼的老对手，王宝自然对陈国忠的所做所为十分清楚——抄了老子的贩毒的钱，好，是你警察该做的事情，被抄了，老子认，但是，你反手又拿去用于自己贩毒，那么就是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在原剧情中，王宝获释之后叫人传话给陈国忠，把钱还回来，这事情就算了。初看电影时很奇怪，王宝愤怒的不是陈国忠伪造证据抓了他吗，怎么又和钱有关系了？

王宝是一个很认死理的坏蛋，陈国忠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警察。

原来如此。

李伟乐伸手和朱夜卿要一根烟，朱夜卿掏出一整包烟丢给了他。

这个夜晚，朱夜卿相信李伟乐需要抽很多根烟。朱夜卿等了一会儿，见李伟乐把烟点着了，她又把自己刚才在外面拍下来的视频拿出来给李伟乐看。只见屏幕里，黄毛瘦子见到了朱夜卿，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愣了一下，接着一脸恍然的表情，最后和朱夜卿点了点头才离去。

李伟乐默默地看着，然后眼神锋利地盯着朱夜卿。

“你如果是这王八蛋的同伙，那么你不会来救我。”李伟乐简直想用目光把朱夜卿直接扎个通透：“告诉我，全部告诉我，我现在脑子很乱，不想再思考了。”

“我不是他的同伙，而他看见我没有去换钱，只是在外面等着，以为我是他的同伙，就这么简单。”朱夜卿的声音在这个夜里显得更加的冰冷：“他以为，我，和他，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同伙。”

“这另外的一个人可不就是王宝！”李伟乐大喊了一声。

“你还想继续骗自己吗？你又能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非要我说出来。”朱夜卿的话字字诛心，更加锋利地撕开了李伟乐的自我安慰：“我们出来才多久，这个黄毛瘦子你是笃定原本和王宝没有关系的，就算王宝强大到瞬间就能控制了这个人，他又怎么知道是我和你一起来，设下计谋用敲竹杠的方式把我支开，让你一个人落单在这里，被那个杀手轻松干掉？”

李伟乐不说话了。而朱夜卿继续说下去：“王宝可能从这黄毛瘦子这里知道你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交易一把枪，但是，知道来几个人，什么人来的，只有重案组的那几个人……你可以设想这么一个可能，黄毛瘦子并不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然屈服于王宝，你这个要紧时候会找到的人，肯定你自己首先已经先过滤了这个可能，才会去联系他买枪，那么，他是屈服于显然站在你背后的另一个人，所以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出卖你，是的，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就是，一个弃子。”

“你混蛋！”李伟乐大怒，一甩手扔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

朱夜卿抬起头，表情风轻云淡地看着李伟乐，突然流露出了一点怜悯的神色，她招招手说道：“坐下来吧，还有一段视频，你一起看了，然后想怎么嚷嚷随你。”

说着，朱夜卿用手机播放了另外一个视频，一边打开视频，她一边说道：“嗯嗯，也是我们大陆的新科技，彩屏的手机，可以播放录像，只配备给精英警察办案用的，你们香港没有。”

李伟乐懒得听朱夜卿解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只见视频上出现了一个男人，陈国忠。

“这是……这是我们警署的物证室，他在干什么？”

镜头拉进了一些，只见陈国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证袋，替换了原先就已经放在架子上的物证袋。

“他在……换掉案件的证据……”说到这里，李伟乐突然脸色煞白，叫道：“这是，这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

“就是刚刚，你在被人砍成大花脸的时候，我的搭档张渐凝躲在物证室里面拍摄到的画面。”朱夜卿懒洋洋地说道：“呵呵，我们可来不及剪辑，你自己爱信不信吧。你这边出来买枪，他在那边已经开始换子弹了，说明什么，他根本不需要买枪，子弹他早就准备好了，他知道你一定回不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等你。”

看着李伟乐浑身颤抖的样子，朱夜卿叹了口气，终于给他下了最后一剂猛药：“他叫你出来，其实就是出来送死。”

李伟乐眼神散乱地看着视频上的男子，一步步地往后退，嘴唇哆嗦着，他喃喃地说道：“这，这不可能。”

片刻之后，足球场上响起了李伟乐痛彻心扉的呼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