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六年过去了,聂时韵十四岁的时候,聂时想十六岁。
十六岁是各大家族约定俗成的一个年纪。这个年纪族中的优秀子弟都要被派往落幽山中历练一番,尤其在春夏之交的时节。这个时候的落幽山一片生机勃勃。
聂时韵虽然并没有到年纪,然而她的术法实际已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聂风和几个师傅都心中有数。
过几日聂时想便要启程去落幽山,这日聂时韵又踏进了内院。
近些年她来得越来越少,随着小弟弟越长越大,可人疼得紧,就连聂时想也很是喜欢,聂时韵觉着娘亲越发的安稳。只要有聂时清在,聂时想对着水蜻蜓也不再那么横眉竖眼的。
唯有对着聂时韵,不知道为何,她一直很排斥。也许是因为自己毕竟和她不是一家人的缘故。
其实也是一个先祖的。不过成见已深。
其实这样也好,她的愤恨总要找一个渠道,就由着她怨恨自己,而将所有的亲情都给小弟弟,连带着给娘亲几分好脸也未尝不可。反正自己也不是非要他们不可。
聂时韵已经有了主意,早早的出去游历一番才好。师傅们说,术法一道千变万化,历练越多,于其中的奥义便悟得愈通透。
是以聂时韵便踏入内院来找娘亲,想跟娘亲商量,自己早日去落幽山历练一番。去落幽山历练过的弟子便算出师了,便可以出门游历去了。
水蜻蜓没想到聂时韵找自己是为了这事,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聂时韵正打算慢慢的给娘亲分析分析,聂风踏步进来。
聂时韵与聂风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少,在弟子堂有一门课便是聂风亲授。这些年来这个男人确实做到了他的承诺,聂时韵得以进弟子堂,并在里面得到所有师傅倾囊相授,全仗着聂风的情面。他很好的担当了亦父亦师的角色,虽然他们并不亲密,但聂时韵很敬重他。
聂风时有指点于她, 看起来是不经意间,聂时韵知道,他是在努力维持两个女儿之间的平衡。
努力不要引起大女儿的嫉妒,却不忘关照她。这份情,她领了。他本不用对她这么好,但这个男人对娘亲是真心的。
她的回报便是尽可能的相让,除了在术法比试上,在其他方面,只要能忍让的她都让了。
她不知道的是,虽然平日的比试,她在弟子堂中看来并不打眼,不过是在早年间并没有打下足够深厚的基石。
旁支的旁支的术法早已只剩皮毛,与本家的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弟子堂中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是从小便接受最系统的教导,从小的眼耳见闻不知比她高出了多少。就是如此她也仗着强悍的领悟力并没有落下什么。
只要再多一些年头多一些历练,聂风不知她的成就会做到如何。
是以,在聂风进门正好听到她的这番话,一贯不插手她母女之事的,破天荒开了口:“蜻蜓你不必担心,韵儿虽年幼,于术法之上的修行已是弟子堂中翘楚,不会比想儿差,若想更进一步,这历练之事是势在必行。你若想太过保护她,反而束缚了她的羽翼。我弟子堂中的子弟都是大鹰,是要庇护族人的。”
水蜻蜓默然。想了想道:“总归还是太小了,比想儿还小了两岁。”
聂风道:“韵儿虽小,将来的进益,未为可知。”
想想又道:“我还是先不打搅你们了,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说着便走了。
聂时韵跪坐在水蜻蜓面前,将头放在她的膝上,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同娘亲如此亲密了。水蜻蜓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头发,突然想起了以前的时光。
她才两岁之时,她亲父发现她于术法之上的天分,惊喜万分,又不敢太过张扬,怕是自己没见过世面,急吼吼的抱着来找自己, 絮絮的说着,高兴得抱着聂时韵在小房间里直打转,还一个劲让聂时韵给娘亲再演示一次,再演示一次。
自己当时也是万分欣喜,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家里,精通术法意味着什么。而且聂家人的血液里似乎就一直流着那份狂热。
是的,聂时韵的生身父亲,最希望的就是带着她们来到本家族学,看着聂时韵于术法上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虽然他并没有实现,可是她们却做到了。想来也是他在守护着她们的原因吧。
那看到这样的韵儿,你有没有很高兴?这些年我对韵儿照顾很少,全是她自己的努力,可是她能长成这样,我总算也能对你有所交代了是不是?
二人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氛围里。过了好久,水蜻蜓才开口:“既然你想去,那便去吧。你要记得,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我们总在这里等你。”
顿了顿,又道:“你父亲会守护你的。”
聂时韵道:“嗯,父亲一直在守护我们的。娘亲,您和清儿好好的,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聂时韵并没有跟他们一同上路。而是自己独行。这些年她在族学里一直独来独往,她并不想去挑战聂时想的威信,也不想引得别人对她的猜测和议论。平静,才是最求难得的东西。
比起早些年与娘亲一起奔波打点家事,族学里的生活稳妥得让人满意得不行。
再次回到落幽山上,正是当年刚刚上山的时节。
当年的她还是小小孩童,和娘亲相依为命,并不知道前方会如何,然而她们只能前行。
六年之后她已是堂堂四大家中精英中的精英。谁知道人生的际遇会是怎样呢?
当年在落幽山上整整走了三个月。再次回到这里,似乎能闻到熟悉的气息。她发现她竟然有些想念这里。她还找到当年曾住过的山洞,那次她刚刚发现这个山洞,满心雀跃,满是好奇,母女二人睡在洞中,在洞口设了一个简易的结界,第一次觉得在落幽山中也不是那么可怕,安安稳稳的睡了个大觉。而到了第二日便遇到落在坑里的那个小家伙。
后来她其实无需专门去打听,便能听说,越城杨家的家主之子,名叫杨迎的,年方十岁便被选为下任家主。
杨家的家主是谓天择。
而一旦被选中,便会送去落幽山中历练,这便是她们会在这里救了他的缘故吧。
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突然掉进坑里,按理说他不该如此大意才是。
而后来杨迎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不是因为别的,盖因他容貌非凡,风华绝代。
聂时韵还记得当时弟子堂中另一名女弟子名唤聂时梨的将杨迎的容貌描绘得眉飞色舞,聂时想还大声嘲笑,显然不信她说的什么耀眼生辉,人人都惊立当场。
聂时梨却话音一转,道:“人人还都道若要想配得上这杨家公子,普天下数下来也只得咱们聂家的大小姐,想天想地却不如时想大小姐,家世相当,容貌相当,连这于术法上的天赋也只有咱们大小姐才能与他一较高下。就是可惜呀——”
聂时想听得呆住,还楞楞的问了句:“可惜什么?”
聂时梨坏笑:“可惜咱们两家世代恩怨难解,这杨公子求不到聂大小姐怕不是只能孤独终老?”说完拔腿就跑。
聂时想反应过来,气急败坏恨道:“臭丫头!竟敢乱编排我!”
聂时韵偷眼看她,发现她粉面含嗔还不自知,不由微微笑了。
聂时韵想起幼时的那个小哥哥,虽然脸有些花,衣服也划破了,头发乱着,沾了些树叶末子,确实也长得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她这么想着,不过随意遛达着,竟又走到当年那个林子附近。聂时韵不由失笑,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那片林子不对劲。
山中无岁月,几年过去了,那林子并没什么变化,然而小时候见过的黑黝黝的树林子,此时里面竟隐隐透出些绿色的光华来。像是聂家群天阵所显。
然而里面却并没有漏出人声来。
从这边望过去,一切都很平静。那绿色的光华,若非像自己这样专门修习过群天阵高阶阵法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而在聂家也并非所有人都能修习此阵法。
世人皆知聂家四大绝招,便是群心剑、缚云幡、群天阵及群心咒。
聂家子弟都会学习,然而高低阶相差甚大。
普通弟子习的初阶剑法及阵法,应对普通小妖尚可,若那妖兽有个几百年的道行,便自保尚且勉强。
但高阶剑法及阵法,只需一人施展出来,便可无惧。
然而剑法再出阶,若多人同时使出,便威力大增,是以聂家子弟人人皆习,也可保得一方平安。
而高阶术法一旦施展开来,可抵数人功效。
这个自然是不能乱传的。
即便入了族学之人,也只能修习中阶法术。
唯有入了弟子堂,才能真正学到聂家术法中的精髓。
而这绿色的光华便是高阶群天阵配合群心咒带出的效果。
难道是聂时想他们留下的?
聂时韵小心的走过去,林子里的地面用树枝拖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前的陷阱也并没有漏出口来,若是有人真的掉进去了,想来被上面的人又重新盖好了。之所以如此想,是那绿光确确实实从大坑的上空透出来。
聂时韵还取了一根树枝去挑开那陷阱口,就着天光望进去,下面确有一人用手臂遮了脸正往上望。
陷阱中的人正是杨迎。
聂家的群天阵果然是杨家的克星。一旦被困住便周身乏力,还是自己大意了,绵绵不绝半日,身体并没有半分恢复的迹象,不管自己用了什么法子,好似都逃不出去。
正在这时,上面有光亮下来,一时晃得自己有些眼花。抬起手臂遮着眯缝着眼睛望上去,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画面。
上面聂时韵冲他道:“我还要将口子挑大些,你快合上眼,小心树叶枝子落你眼睛里去。”
杨迎果然依言合上眼。
聂时韵看他乖乖听话的样子,不由又是一笑。
将那陷阱口挑大一些,陷阱里的光景看得清晰。
外人不可见的双五星一横一竖的笼罩了整个陷阱底,星角的绿色连线微弱而真实的存在着,而底下那人正正被困在连线交叉围绕的正中央。正中央便是阵眼,被困其中的人连挪动一下也困难。不知道这人是如何与聂家人冲突上了。
他还同小时候一般,有些虚弱的躺在那里。
聂时韵道:“你别着急,我这就下来。”也许是小时候的那次经历,她平日身上带的除了长剑和匕首,便是一盘翠绿的长绳。那是她特意去寻了那辫绳的人家,选了那最结实却最轻巧的曲曲草搓成的长绳,这草摘下之后便不会干枯,柔韧而顽强,只需细细几股便能承载千斤。她一向将它缠成一个粗粗的镯子戴在手腕,而她穿了青碧的衫子,是以并不打眼。
聂时韵解下腕中长绳,去当年那个绑着绳子的大树系好,那是离陷阱最近的一棵树。自然,如今那捆绳子已然不见。
杨迎便见一个姑娘顺着那绳子爬了下来。她长发及腰,只在脑后束了一根木头簪子。她脸明明还很稚气,整个人却很沉静。杨迎倒有些糊涂了,分不清她该是多大年纪。
聂时韵走到他面前蹲下,脸上便自然带上了关切,道:“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如山中清泉,听了似乎能抚平这半日的焦躁。她对自己的关心,让杨迎觉得很受用,好像这半日的挫败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出现,那么现在她来了,这挫败也变成了欢喜。
杨迎冲口道:“我很好,你别担心。”说完又觉得唐突。
幸好聂时韵并未觉得唐突,她果然便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去扶住他,一边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呢?你身上痛吗?我扶起你试试,看你能不能起来?”
杨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摔了两次?”
他有些不能置信的望着她,都有些结巴了:“难……难道小时候那次也是你救了我?”
聂时韵点点头:“那时我和娘亲路过,正好听到你呼救,说起来你命真大,怎么就不长记性呢?难道你知道我又会赶来救你?”说着咯咯的笑。
杨迎听她说话只觉得心里舒坦得好似喝下去一大罐野蜂蜜,说不出的甜蜜。
“原来你早就救过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我却并不知晓。不如……就由我以身相许,你看怎么样?”
聂时韵心头仿佛被琴弦拨动一般,这种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好像有些飘飘忽忽的不能着地,却又并不觉得难受,手上却捏着杨迎的脸,轻轻的掐了一把,笑道:“你在说什么?”
这个动作做完,两人都吓了一跳!
聂时韵却是对着小弟弟做过的动作,不知道怎么看着他那张白嫩的脸就不由自主的捏了上去,此时却觉着了有了一丝不好意思。
连忙转过身去,佯装去看这陷阱里的布置。
杨迎一惊之下心里竟觉得说不出的欢喜来,看见她对自己这样亲昵,只觉得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聂时韵接着打量陷阱环境的由头打量那阵法,在阵法的一个星角上发现一个小小的想字。
这是聂时想布阵的习惯,从她父亲处学来,便是聂家当今的家主聂风。
但这方阵法明显不只她一人生成,在西边一角上画阵的功力略弱了一分,便露出不到半寸的空隙来。若是遇到绝顶高手,跟随气息的运转,自然知道从此处破阵。想来是仓促之间,有人一时惊慌真气拿捏不稳,事后也已不及补救。想来这人应该是聂时梨。
聂时韵打量了一阵,杨迎问:“你可看出了什么?”
聂时韵点头道:“嗯!”
“那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出这下面一点也不好玩,并没有什么珍稀的药材,也没有藏有什么宝藏,实在不值当我一而再的跳下来。”
这话说得杨迎突然红了脸。正正被转回头来的聂时韵看个正着。
聂时韵又凑上前去抬手摸他脸颊,果然有一些微热:“你脸红啦?!你好可爱,你竟然会脸红!”
杨迎拽下她的手来道:“你看错了,我这是热的。”
聂时韵抽回手来,杨迎以为她还要摸,使出浑身的劲来拽住了,好在他现在并没有多少力气,眼看聂时韵要挣出去,杨迎手脚并用,那脚勉力的要来给手帮忙,不知怎么蹬着一滑,竟拽得聂时韵整个扑在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聂时韵连声惊叫,杨迎只想着如何制住她,手脚都已用上,突然用嘴往前一送,聂时韵的惊呼消失了。
两片软软的东西覆在自己的唇上,有股清甜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聂时韵眨了眨眼,像小狗一般伸出舌头舔了舔。
杨迎哗一下整张脸都红透了。
聂时韵看着那张放大的俊颜突然红得如石榴一般,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爬了起来。想也没想便攀着自己刚才垂下的那碧绿的绳子爬了上去。
杨迎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突然如猿猴般矫捷的身子眨眼便不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开,他笑得竟流出眼泪来。
笑了一会开始喊:“喂!喂!你别扔下我啊!”
上面一点回音都没有。
“喂!喂!你还没救起我来啊!你别忘了我啊!喂——喂——”哪知上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的跑远了?真把自己撂这了?
来不及开始担心自己,却忍不住又开始回味起来。一边呵呵直笑,突然听见上面咔嚓一声惊醒过来,忍不住啪的给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响亮,然后杨迎才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
他试着运行一转真气,发现之前的阻塞之处都开始溶解,连着运行几圈之后周身便再无阻滞之处。
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手脚,看她并未把那绳子收走,便依样攀着那绳子不过在中间一个借力便飞到地面上。
越城杨家的绝技之一,却是飞檐走壁。
若不是有那阵法使人脱力,如今这陷阱已困不住杨迎。
上得地面,果然四顾已无人影。杨迎思索一会,收起那碧绿的长绳放入怀中,便大步而去。
既然我们如此有缘,相信一定还会再见。
他却不知二人很快就会再见。聂时韵远远的尾随着,至于他为何没有发现,却是刚才陷阱中聂时韵悄悄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缚云幡。
缚云幡有追踪之能,连妖兽都并不能察觉。
这杨迎却是要去找聂时想一众人。
之前听得他们提到要去妖龙潭那边去探一探,此时出了这陷阱便打算要去会他们一会。
妖龙潭是一口极深的潭水,深不见底,背靠着一座大山,潭周阴冷,哪怕大热的天走在这里也觉得寒气逼人。
当然普通人也并不会来到这里。相传这里住着一条恶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