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邑经过血腥的战斗,亲眼看到了战争的凶险。等到确认龟兹兵撤退后,他赶紧要求班超抓紧时间撤离。
班超没想到龟兹联军这么快就撤退了。他的想法是坚守待援这段时间里能够得到新天子的诏命。可是时间仅仅过去了一个来月,估计快马加鞭,天公做美的话,大约奏章也刚刚到达洛阳。
班超信守承诺,带着人马和李邑踏上了东归的路途。因为担心疏勒国人的拦阻,他们没有声张,选择平明时分悄悄离开。可走出东门不远,从城里追出一匹快马,朝班超等人的队伍疾驰而来。
来人是疏勒国都尉黎弇。黎弇翻身下马,扑通跪在班超的黄骠马前,放声大哭:“长史!我追随汉使这么多年,指望在大汉的庇护下,我国人民能够安生过几年平安日子,不再受匈奴的欺辱。汉使怎么就一声不吭,弃我而走了呢?”
班超违心地解释说:“我也是暂时离开回朝廷述职。就算我不来了,以后天子也要派其他人来的。都尉不要过于伤心。我们英明的圣上不会忘记西域疏勒的,请回吧。”
黎弇说:“疏勒归附汉朝,犹如子女依附父母。今大汉使者弃我而去,匈奴必定会趁虚而来,我等和汉使合作者,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不如让我的魂魄跟随汉使而去吧。”
黎弇站起身,拔剑在手,将剑放在脖颈上。
班超大喊一声:“不要!”
伴随着班超的话音,黎弇自刎而死。黎弇脖子上的鲜血喷溅到黄骠马的头上,黄骠马吓得往侧面挪了几步。班超慌忙溜下马背,不避黎弇脖子上飞溅的血水,一把抱着瘫倒下坠的黎弇尸身。他满眼含泪地哭道:“黎弇,我的好兄弟,你怎么不听我解释啊!怎么这么傻啊!”
跟随在班超身后的人群呼啦围住了班超。马武拔剑胡乱地砍着道旁的芨芨草,一边大叫:“气死我也!”
班衡瞪着端坐马上的李邑,眼睛里冒着怒火。
甘英、邴计、乌孙等人看到惨像,不停地抹泪。
李邑有些不耐烦,派李信来催班超赶紧动身。
班超没有理睬李信的催促,他将黎弇的尸身缓缓平放在地上。班衡解下身上的一件斗篷,折叠成枕头形状,垫在黎弇的头颅下。班超擦干眼泪,在心里默默许愿道:“黎弇兄弟,班某人答应的事,我一定会信守承诺!见到皇上,我一定据理力争,尽快再回西域!汉胡一家的愿望即使我这辈子实现不了,也要让我的后人来实现!”
正在这时,队伍身后扬起一阵尘土,副都尉番辰领着一队人马追了上来。他是奉疏勒王菲忠的命令前来追赶黎弇的。菲忠担心黎弇追随汉使而去。
番辰追来,见到的却是黎弇的尸体。
班超见到番辰,说明了黎弇的死因。嘱咐番辰道:“请转告疏勒王菲忠,黎弇之死是因为不舍汉胡友好大业的半途而废。他是个忠烈的义士!一定请厚葬!我班超一定会回来的!”
黎弇是班超在西域结交的一个最忠诚的朋友。他不仅在军事、政务上,对班超倾心相助,而且还是班超的疏勒语家教。没有黎弇的热情帮助,班超不可能如此之快地掌握了疏勒语。他为失去一个至交挚友而感到无比悲痛。班超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一路向东,来到于阗国。
于阗国王广德带领王公大臣将汉使马队迎进王宫。李邑在去王宫的路上,不断给班超示意,尽早脱身,但班超假装不解。
到了王宫,广德已经安排好了盛宴。李邑见班超不理自己的建议,忍不住亲自对广德说:“大王,感谢盛情相待。只是,我们得到天子的诏命,要尽快回东都复命,明天早上我们就得离开于阗!宴席请一定从简!”
广德听完译长的翻译,以为就是李邑要回国复命,班超是来送李邑的。于是道:“卫侯上次途径本国,匆匆离去,没有给小王机会接待。这次回东都复命,不知何年何月再到于阗!如果小王再不好生接待卫侯,回到东都,天子知道小王慢待了卫侯,还不得斥责我呀!再说,班长史又是小王的好朋友,好兄弟,他到我于阗也是很少。不是送卫侯东归,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小王相见哩!今晚,酒不可少,舞不可少,我们的友情更不可少!来,来,卫侯请上座!汉人有一句话,怎么说的?”
广德问身边的班超。班超笑着回答:“既来之,则安之!”
“对,对!既来之,则安之嘛!卫侯,上座,请上座!”广德见到班超,是衷心地感到高兴。
李邑还想把班超也要回东都的意思说破,被班超插话打断:“卫侯,恭敬不如从命。请吧!”
李邑瞪了班超一眼,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广德身边。李邑还想和班超说说话,督促班超尽早结束,切切不能耽误明天的行程。无奈中间隔着一个广德,广德今天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喋喋不休,完全一副话痨的架势。李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专心对付着盘中的烤羊肉。他吃了一口,觉得味道和自己从前吃到的烤羊肉不一样,于是,问跪坐在广德身后的译长:“这不是烤羊肉吧?”
译长回答道:“是烤驼鼻!这是我国招待贵宾的一道名菜。”
李邑曾经近距离接触过骆驼,无意中惹恼了这个大家伙,竟然被骆驼掀开鼻孔喷了一身脏臭的粘液。从此之后,他对这种家伙总是敬而远之。听说是骆驼的鼻子,他忍不住哇哇恶心,差点把吃下去的一点食物给呕吐出来。
广德关切地询问他怎么了。李邑摇摇手,没有回答。
李邑心中有事,实在提不起喝酒的雅兴。
他侧目观察班超,只见班超用本地话和广德相谈甚欢。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聊天的内容。广德在班超的提醒下,时不时扭头给李邑敬酒。酒至半酣,歌舞表演开始,李邑还是无精打采地默然而坐,激越高亢的音乐和柔美奔放的舞蹈,都不能引起他丝毫的注意。李邑的心思完全被“东归”两个字充塞!
广德扭头问道:“卫侯觉得我于阗的音乐舞蹈怎么样呢?”
李邑言不由衷地表示:“很好,很不错呀!”
广德已经被酒精亢奋了神经,他端着酒碗,跪行到李邑的案前,说:“卫侯,小王知道你不喜欢我们胡人!瞧不起我们!我们小国寡民,没有文化,落后得很!但是,我国人民有个好处,说话算话,决不食言!你来看,这一大碗酒,本王一口干完!”
广德好像是表演一般,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他把碗底朝下,有些挑衅地看着李邑,问道:“卫侯,怎么样?敢不敢一口喝干?”
李邑是个斯文人,如何会和广德比试喝酒。他皱眉推脱道:“本使身体有恙,难以从命!”
广德转身,嘴里嘟囔着:“还是本王的仲升弟痛快!”就在广德转身要走的时刻,班超眼尖,发现了这边的尴尬。赶紧也爬行过来,端起李邑案几上的酒碗说:“卫侯身体不适,我来替卫侯干了!”
广德见状,呵呵大笑,拍着班超的肩膀赞道:“仲升弟,我就服你!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班超听到广德夸赞自己的话,却像害牙疼病一样,吸了一口凉气。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捅破“东归”这张纸。他实在不好意思给广德提起这件事。
广德和班超勾肩搭背,又喝了两碗酒。
广德借着酒劲,用于阗话对班超说:“兄弟,这个卫侯,你要小心哦!他总是阴沉着脸,低着头。我们于阗有句谚语:小心低头走路的男人!我看卫侯恐怕就是这样的人!没准他心里一直在琢磨如何治你哩!”说着,他斜眼偷看了李邑一眼。尽管他知道李邑即使听见了,也听不懂,但还是心里有些介意。
班超听了广德的话,不禁哑然失笑:谁说胡人粗疏蛮野?广德竟然有这么缜密的心思,还能看透人心。这样的统治者大汉如果不抓住,反被匈奴利用,对大汉将是巨大损失。可惜新天子年轻,朝中老臣昏聩,不了解西域真实情势啊!
班超转念一想:广德性格粗犷中有精细,正好可以借用,以达到留在西域的目的。
打定主意,班超笑笑说:“是啊!卫侯见我在西域建功立业,多有不满。正在上奏朝廷,要将我召回东都哩!”
广德闻听此言,有些吃惊:“果有此事?此话当真?”
班超还是一脸笑意,点点头,说:“有可能哦!就看你于阗王是不是舍得让兄弟离开了!”
“不行!”广德声音很大,正在跳舞的舞女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广德方向,有的舞女舞步还出现了错乱。
李邑不知道广德喊的什么意思。转头问译长:“你们大王说啥呢?”
译长已经得到了广德的交待,胡乱回答说:“大王说,‘喝酒’!”
广德见吓着了其他人,赶紧压低声音对班超说:“不行,不行!陈睦都护没了,戊己校尉也没了!偌大个西域三十六国,只剩你班仲升一人支撑,也只有你班仲升还能暂时镇住!拿我于阗国来说,小王的臣民爱戴你班仲升,有你在,就有主心骨。你说走就走,我如何向臣民交待?你们当初可是给本王承诺:永固西域,不离不弃!哪能言而无信?你说大汉泱泱大国,四海宾服,万邦来朝。如此不守承诺,谁还宾服,谁还来朝?”
李邑见广德说话表情越来越激动,欠身询问班超:“长史,没事吧?”
班超笑笑说:“没事,说酒哩!”
李邑遂把目光转向舞台,不再关心广德和班超的谈话。
班超等广德停下了话头,这才说道:“大王,我有说走吗?我是说卫侯想叫我走!我本人何曾有过走的想法?我情愿和大王你一起,征战龟兹,为大汉一统西域,建功立业!只是卫侯不同意嘛!如果大王不让我走,要把我留下来,我想卫侯恐怕也不敢怎么地吧!”
广德尽管头脑被酒劲冲得晕晕乎乎,但神志还没糊涂。他听完班超最后一句话,立即心领神会,频频点头:“嗯!我的地盘我做主!小王不同意,仲升就不走!好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于阗国王广德专程来到汉使驻地。他没有去找班超,而是直接来到李邑的房间。李邑正在指挥李信收拾行装。见到广德清早光临,不觉一愣。他皮笑肉不笑地寒暄道:“大王清早光临,有何见教?”
广德昨夜的醉意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呼呼喘着粗气,语气有些生硬道:“小王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卫侯!”
李邑没料到广德的话如此直接生硬,有些发蒙:“啥事?”
广德道:“据说大汉裁撤了西域都护府,撤了伊吾、乌垒两地的屯田之所。还要将长史班超召回东都?请问卫侯,可有此事?!”
广德如此口气令李邑很是不爽。他皱着眉头,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回答道:“事已至此,本使也不想隐瞒大王了。天子陛下的确下了这道诏命。”
广德满脸都是落寞的表情。他十分失望地说:“这么说,大汉又要失信于于阗国民了?你们不是说永固西域,不离不弃,原来全是鬼话啊!牛羊放屁还能听到一个响声,你们大汉说话,难道连屁都不如吗?”
广德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李邑的自尊心。李邑断喝一声:“广德,上国大使面前,不得放肆!”
广德轻蔑地斜眼上下打量了李邑几眼,不屑地说:“再次抛弃我小国寡民,还敢妄称上国?”
李邑的脸腾地被臊得通红!
班超就住在李邑隔壁。他已经起床,就站在门后屏神静气地细听广德和李邑的对话。门外传来争吵声,一夜未眠的努尔古丽紧张地抱着班超的左臂,陪伴着班超。直到广德气哼哼走了,班超这才慢吞吞打开房门来到院中。
李邑心中十分恼怒,因为自己对西域情势难以把握,又不敢贸然处置。只好在院中等着班超现身。班超装着刚刚起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向门外走来。李邑迎上前去,气呼呼对班超说:“一大早遇到鬼!气死我也!”
班超惊诧地问道:“卫侯因何故生气?谁有这么大胆,惊扰了卫侯的好梦?!”
“你没听到动静?一大早,广德就到我房间找我兴师问罪!那些话我都不愿意复述!粗鄙不堪,胡言乱语!”
“哦!广德是不是宿醉未醒,借酒撒疯啊?”班超就是不问广德因为何事来找李邑兴师问罪,他在等着李邑自己挑明。
李邑欲说还休,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班超兴趣盎然地等着李邑开口。
李邑挥挥手,转移话题道:“算了,不说他了!按照我们原定计划,抓紧时间走吧!”
班超道:“古丽早就收拾好了,就等卫侯下令出发哩!”
班超正要转身进房间,班衡和马武从门外进来。
班衡问班超:“二哥!广德来干啥?”
班超皱眉回答说:“听卫侯说,他来找卫侯兴师问罪来了!”
班衡怒冲冲道:“岂有此理!广德何德何能,敢来找卫侯兴师问罪?!”
马武道:“是不是广德敬酒卫侯没喝,这小子心里不爽,来找卫侯麻烦哟?!”
班超瞪了马武一眼,说:“你说啥呢?喝酒也是个事?”
李邑道:“人家是怪我们说话不算话,说我们大汉说话比牛马放屁还不如!”
马武哇哇怪叫:“广德小儿,竟敢侮辱我大汉宣诏使!我现在就去找他论论理去!”
班超阻止道:“行了!我们做了初一,难道不许人家做十五了?”
马武有些不解:“长史,怎么个意思?就让广德随意侮辱大汉宣诏使?”
班超转身往门里走,说:“快回去,收拾东西走人!”
话音未落,院门外嘈杂声四起。于阗门卫拦不住,呼啦一下涌进来好多的人。领头的是于阗都尉德昌。
德昌嚷嚷道:“汉使在哪?我们要见汉使!我们要见汉使!”
听到嘈杂声,班超和李邑一前一后来到院中。人们都认识班超。见到班超现身,呼啦来到班超面前,一起跪倒,喊道:“汉使,不能走!”
“汉使走了,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汉使不可失信!大汉要信守诺言!”
班超神色淡定,他一边搀扶跪在面前的于阗国都尉德昌,一边眼望着李邑说:“大家不要着急!有话起来说!不是班超要离开大家,实在是天子诏命班超东归!我班超总不能抗旨不遵吧?你们如若不信,大汉的西域宣诏使卫侯李大人在此,大家可以问问卫侯!”
德昌带人前来本来就是广德指使,听闻班超的话,当然心领神会。他赶紧跪行几步,来到李邑跟前,倒头便拜。
李邑被冲进来的人群吓得脸色大变,他畏畏缩缩朝李信身后躲闪着。
李邑被班超推到前台,只好硬着头皮从李信身后磨蹭着来到大家面前。他心气不足地解释说:“长史说得对,我大汉天子陛下有要事找我等商议,我们只得奉命东归!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们总还要回来的!”
“我们不信!你们都已经裁撤了都护府,人马都跑完了,一兵一卒都没有剩下,还睁着眼睛说瞎话糊弄我们!我们胡人不是傻瓜!你们走了,匈奴人再来欺负我们怎么办?”德昌不信李邑的解释。
李邑提高声音喊道:“你们要相信大汉天子!我们回去后,一定把大家的心声带给天子陛下,很快,我们大汉的大军就会回来保护大家的!请大家闪开,让我们赶路!”
汉军队伍已经整理完毕,班衡前来请示班超是否出发。班超转头请示李邑。李邑在李信的帮扶下,翻身上马,命令队伍马上出发。
于阗国的王公大臣见李邑一意孤行,人马开始朝院门挪动,不顾自身形象,有的抱着李邑的坐骑马腿,有的抱着班超的两腿,每个人都跪在地上嚎哭着。
大门外,挤满了于阗国全副武装的兵士。
班超见状,担心激出事端,就对李邑喊道:“卫侯,我们不能强行离开啊,你看见没,门外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啊!我们今天怕是走不了啦!”
李邑六神无主地问道:“那怎么办?君命不可违啊!”
班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卫侯要快快定夺啊!”
门外传来一阵鼓噪声。于阗士兵手举刀枪,狂呼:“汉使不能走!汉使不能走!”
李邑的坐骑被于阗的大臣们紧紧围住,不能动弹。他有些惊恐地喊道:“长史,你意下如何?要不归期推后?!”
班超赶紧用用本地人能听懂的于阗语喊道:“大家请起,卫侯同意不走了!”
李信、班衡等人一拥而上,将跪在地上的于阗国王公大臣们拉了起来。
德昌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问班超:“长史大人,卫侯说的能当真吗?”
“你看你,卫侯受当今天子陛下委派,那就是代表天子说话!金口玉言,岂能儿戏!放心吧!给你们大王说,我们不走了!晚上本使和卫侯到王宫里来讨一碗酒喝!”
李邑听班超还要到王宫喝酒,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忧愁布满了整个面容。
班超安慰李邑道:“卫侯,不是班超不想回返中原,实在是西域诸国不能同意。要不这样,我们再次上奏朝廷,说明情况,看天子如何定夺再走不迟。”
刘炟昨夜收到了一件八百里加急的捷报。窦固在陇西大破西羌,斩获敌首级过万,牛羊马驼数十万头,虏获妇幼二万余人。年轻的天子大喜过望,竟然一夜无眠。
第二天,晨曦微露。在宦官的伺候下,他匆匆擦了一把脸,就开始批阅奏章。
各类简牍在书案上分门别类,堆得像小山一样。刘炟翻了翻,问于远:“李邑有奏章吗?”
于远躬身来到近前,拣出两件棉布袋装的竹简,说:“李邑和班超都有奏章。”
去年冬天,刘炟下达了裁撤西域都护府的指令,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了,似乎还没有结果。他在心里对李邑有些恼意。
刘炟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小喜好读书,十分崇尚儒家经典。自登基以来,多行宽仁之政,他不忍像自己的父亲汉明帝刘庄那样,对下属过于苛责。他赦免刑徒,赏赐大臣,大力提倡儒学。
刘炟只是听说西域路途遥远,至于遥远到什么程度,他也没有概念。听说西域的奏章终于到了,他赶紧第一时间批阅。
两个人在奏章中对西域的看法几乎形同水火。一个人认为,西域地域广阔,物产丰富,人民友好,向汉之心代代相传。而李邑则认为西域土地贫瘠,人民愚顽落后,不值得争取。而且大汉收服西域,得到最大好处的仅仅是班超个人。
班超在奏章中写道:
“先帝欲通西域,恢复我大汉疆域,故遣窦固、耿秉等诸位大将北击匈奴。遣超与恂出使西域。鄯善、于阗两国在第一时间立即断交匈奴,质子纳贡,归附汉朝。现在,拘弥、疏勒、月氏、乌孙、康居等国,也愿意归附我大汉。而且多次向微臣表示,愿意和我大汉一道,共同努力,降服龟兹、焉耆等反叛力量,打通西域之路。龟兹降服,跟随其后的一些小国,自然而然就会归附。那样的话,西域没有归附我大汉的地区就剩下不到百分之一!老臣感念先帝恩宠,授予出使西域大任,敢不效命?虽位卑职小,老臣愿意仿效陈汤、张骞,哪怕弃身旷野绝域,也在所不惜!昔日春秋时义士魏绛,身居小小晋国大夫,尚能和边疆胡人部落联盟通好,使晋国免于边患。何况臣有大汉声威为后盾,身居长史之位!臣奉诏大汉天子,有虎威将士相助,威力尚未显示,就弃之东归,岂不让北虏见笑?!先帝曾召集朝臣讨论出征西域的议题,定下了降服西域三十六国,截断匈奴右臂,以绝匈奴侵扰之苦的国策。今日西域的情形,但凡我大汉使团经过的地方,无不欢欣雀跃,皆欲与大汉交好。臣奉先帝之命,出使西域绝地,一路上历经艰难险阻,不可言状!自老臣进入鄯善,到如今困守疏勒、于阗,前后已经整整四年,对西域人文历史,山川地貌,民情风俗等,有所了解。无论大小城邦,大国小国,都愿意依附大汉,摆脱野蛮的匈奴。按照目前的形势判断,打通葱岭,沟通康居等国,指日可待。葱岭打通,攻灭龟兹,那就势如破竹了。老臣建议将留在洛阳的龟兹王子白霸册封为龟兹国王,派兵数百护送其回龟兹。然后,再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破。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臣又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胜过敦煌、鄯善两地。如若驻军,根本不需中原供给,而粮食军资可就地解决。与龟兹紧邻的姑墨、温宿两国,其国王均为龟兹所置,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降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如天子批准我之所请,让我在西域有所作为,就算舍弃我的性命,臣也义无反顾。臣虽位卑不才,但有天子神威相助,不至于大功未成身先死吧!我相信,但等西域平定的那一天到来,陛下举杯与臣下同庆,告慰先皇与列祖列宗。我死而无憾。望陛下批准微臣之请求!”
班超没有明说要求刘炟收回成命,但字里行间,无不强调西域对于大汉的重要性。
刘炟再看李邑的奏章。李邑写道:
“西域广大,多沙碛苦寒之地,千里无人,鸟兽不存!有人居住者,皆绿洲逼仄之地。臣历经艰险,历时三月余终于抵达疏勒国。臣谨遵陛下教诲,一路踏访民情,所见者皆贫穷羸弱,赤地千里,人烟杳然,蛮荒杂芜。虽有驼马牛羊,皆为逐水草而居。人畜杂处,茹毛饮血,与我中原,天壤之别。以臣度之,西域之地实乃鸡肋。将兵长史超所处之地,为疏勒国所辖之王城或盘橐城。城小人寡,但其挟天子声威,俨然太上皇。出入车马奢华至极,并娶一西域妙龄女子为妻。拥娇妻抱爱子,生活之惬意,排场之壮伟,实难见诸笔端。其假借西域舆情,意欲抗命不归,私心昭然若揭。超蛊惑人心,以利相诱,其下属三十余人,死心塌地为其所用,只知有超,不知朝廷。其纵横西域,威势煊赫。以大汉之全力,谋一己之私利。早弃西域,利于朝廷;晚弃西域,则利于班超。”
李邑奏章,用心险恶,遣词毒辣。刘炟将两份奏章都交给大臣们传阅。大家看完,无不觉得头皮发麻,有惊悚之感。
朝堂上,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第五伦率先说道:“卫侯乃陛下信赖之人,所言西域情势定然不差。正好佐证了陛下所定下的西域大计之正确,依老臣之言,断不许班超继续留在西域,以绝后患!”
鲍昱道:“陛下,西域都护已然裁撤,我看不如就留下班超等人,便宜行事。成功则大汉多出一处疆土,失败也无伤大体。”
耿秉接话道:“班超趁势而为,绝不是为一己私利,娶西域女子为妻,实乃小节。胡汉结亲,先帝多有鼓励。我听说班超娶亲之后,西域民众多有赞扬。陛下应再次发诏明确鼓励大汉将士就地娶妻成家,为大汉镇守边关。”
司徒鲍昱再对第五伦道:“司空大人,班超数人所费钱粮应该不多吧?你也不要担心府库没有钱粮了吧?是不是网开一面,让班超试试身手啊?”
第五伦没有理睬鲍昱暗含讥讽的态度,而是转移话题上奏道:“陛下,卫侯奏章中言明,班超利用汉使节钺,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用大汉之声威,营一己之私利。万里长堤溃于蚁穴。陛下要防微杜渐,此风切不可长!”
经第五伦提醒,年轻的刘炟内心的确有些担心。他一方面对班超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十分赞赏,一方面又担心班超会不会在西域经营私人的王国,到时候,尾大不掉,自己就更不好处置了!
他见第五伦说完之后,群臣都噤声不言,于是询问道:“众位爱卿,司空之言,还有何话,请直言,言者无罪!”
太尉虞延出班上奏:“司空之言,恐有些危言耸听。班超所率仅区区三十六人,所仰仗者,大汉屯兵之威也。三十六人如不团结用命,何以在西域绝地存身?微臣以为,班超纵有享乐一方,作威西域,也一定不是现在。”虞延曾被削职为民。随着政权的稳固,汉章帝有感于富于经验的官吏太少,重新下诏启用了虞延。虞延经过几年的思考,对西域的态度有所改变。
“难道卫侯言过其实?”第五伦反问虞延。
虞延正要回答。鲍昱插话道:“陛下,将兵长史班超,忠心赤胆,西域诸国无不称颂。陛下裁撤了西域都护府,留下的班超就是一颗火种。微臣恳请陛下留下班超,千万不要凉了将士们收服西域的雄心!老臣愿以全家性命为班超作保!”
鲍昱是汉章帝刘炟十分信任的大臣,他听到鲍昱愿意以全家性命担保班超,心里的天平这才向班超倾斜。他于是下诏,对自己先前的命令做了调整。
刘炟在诏书中说:
“将兵长史超忠诚用命,所属皆能同心。今令超坚守南道,以遂前功。卫侯邑性多苛责,续留西域,超便宜从事,不得有误!”
诏书传到于阗国,班超率众人山呼万岁。
于阗国举国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