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宫中笙萧齐唱,百乐齐鸣。
史德统进得殿时,隐帝刘承佑正被枢密院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后匡赞与翰林茶酒使郭允明及一班伶人簇拥着,欣赏着藩镇进奉的几株绝品牡丹。
“朕想见上史卿一面,可谓是难上加难啊!”刘承佑一见史德统便开口说道。
“臣刚回东京,因琐事耽搁,不知陛下召见,请陛下恕罪!”史德统闻声拜道。
刘承佑饮了口酒,点了点头。
史德统这才认真地打量刘承佑,见刘承佑远比他父亲刘知远沙陀人的特征更为明显,面目柔弱,皮肤白皙,犹如妇人。(也有人说,沙陀人就是欧亚白人在亚洲的后裔。)
五代中,除后梁是由原黄巢叛将朱温建立外,其余四代的建立都与沙陀人有关,其中后唐和后汉的统治者更是地道的沙陀人。史载后唐的奠基者晋王李克用手下有十三太保,实则为十三位义子(案养义子之风从唐初一直流行至宋初,其实本为突厥等胡人之风俗),其中最骁勇者为李存孝,本名则为安敬思,原先正是六胡州的九姓胡,其馀如康君立、安重荣、石敬瑭、史建瑭等,都为昭武九姓胡人,而李克用有绰号名“碧眼胡”,则可证明其仍保留着若干印欧人的体质特征。
“史卿一来京师,便奔波于权贵的门第间,哪里还记得陛下相召之事?”郭允明不阴不阳地说道。
“郭大人恕罪,非是史某有意慢怠,只是事出巧合,郭大人奉陛下钦命相召,史某正好不在府内。”史德统狡辩道。
“听说史侍中一早便去了侍卫司,不知与令尊商议什么机密大事?”飞龙使后匡赞问道。
史德统不认识后匡赞,只是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提到了青州刘铢。”
“哦?”刘承佑打量了史德统一眼,见史德统相貌奇伟,长得一表人材,遂道:“朕早闻史卿有公辅之材,原以为不过是阿谀之辞,今日一观,果然不同凡响,谁说年轻人不可独当一面?”
史德统不确定皇帝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皇帝自己本人,因为隐帝刘承佑也是一位年轻人。这皇宫虽然装裱的富丽堂皇,但对刘承佑来说,不就是一座巨大的鸟笼吗?没有杨邠等人的首肯,刘承佑的政令估计都出不了这座皇宫。
“陛下说的是,朝中大臣都是老朽之人,守成尚可,但锐气不足。国朝欲一统山河,开疆拓土,正需擢升像史侍中这样的年轻俊杰。”一班幸臣们争相附和道。
“史卿以为如何?”刘承佑坐在御座上,微倾着上半身看着史德统道。
“臣不过是武将,不敢妄议朝政。”史德统谨慎地回道。
“史卿太过拘谨,今日无事,朕只想见见史卿,与史卿好好聊聊!”刘承佑轻笑一声,命人奏乐。
宫幔帷帐之内,走出数十个宫娥,个个貌若天仙,眼若秋水,眉若远山,含情脉脉,如宫苑中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一声清悦的琵琶声中,宫娥纷纷载歌载舞起来: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刘承佑随着宫娥的美妙歌喉,轻声吟唱,摇摇欲醉,更有一班幸臣近侍跟着手舞足蹈。史德统静静地观赏着舞蹈,他被方才那一声琵琶声所惊起,蓦然又想起符氏那张娇艳脸庞。
一曲歌罢,刘承佑意犹未尽,见史德统目不转睛,似深有感触,便炫耀似的问道:“史卿,此曲如何?”
“此乃和凝和相公年轻时的大作,自然是极好。”史德统回道。
“事史卿也知道这是和公的大作?你要是当面跟和公提起,他是不会承认的。”刘承佑笑道,“美人如玉,君子爱慕,此乃人之常情是也!”
和凝,字成绩。郓州须昌人,幼时颖敏好学,十七岁便举明经,后梁贞明二年便登进士第。者和凝虽好文学,年轻时虽然也善骑射,但更爱作短歌艳词,曾编一集名曰《香奄集》,全是自己所写的香艳之词。
后唐时官至中书舍人,工部侍郎。后晋天福五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人称‘曲子相公’,此人不止只会作艳词歌曲,尝取古今史传所讼断狱、辨雪冤枉等事,著为《疑狱集》两卷,传扬后世。
和凝自恃官员身份,将香艳的《香奄集》转嫁他人名下,不过如今,和凝与冯道一样,都成了朝廷的门面。
一曲方罢,一曲又起: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首曲子却是后唐庄宗李存勖‘李亚子’的大作《如梦令•曾宴桃源深洞》。
那李存勖英勇善战,每战必身先士卒,也能自度新曲,一句“残月落花”以闲淡之景,寓浓丽之情,遂启后代词家之秘钥。但李存勖英雄一世,功成名就之后,便忘记文治武功,涂脂抹粉,亲自登场,与伶人们狎戏,自称艺名“李天下”,终还是败在伶人之手。
北宋欧阳修编写《新五代史•伶官传序》时,便是讨论李存勖沉溺逸乐、宠信伶人而致亡国的史实,说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历史规律。
史德统冷眼旁观被幸臣与伶人包围之中的刘承佑,心道这亡国之曲有什么好欣赏的。
他暗猜刘承佑或许也知道时事艰难,双手难为,但沉湎于歌舞美人,更是无补于事。或许在刘承佑看来,邀请臣子共赏歌舞,是对臣子的特别奖赏。
“史卿,此曲如何?”刘承佑又问道。
“此曲抒情细腻,有朦腕孤寂之美,然此词他人作得,庄宗却做不得。”史德统道。
“为何?”刘承佑奇道。
“无他,庄宗以英武闻于世间,英雄盖世,何故残月落花,故作妇人之态呢?须知温柔乡,英雄冢。”史德统不卑不亢道。
刘承佑面色变了变,心中不快,草草将舞乐停了,史德统见状随即告退,刘承佑也不挽留,两人不欢而散。
待史德统走后,刘承佑又有点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忘了召见史德统想要说的事情。
史德统出了宫门,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史德统闷着头往前走着,曹彬上前告知晚上郭公邀请他过府赴宴,史德统闻言点了点头,继续闷头走在前面想着事情,曹彬与牙兵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左右,亦步亦趋。
不知不觉走到郭威府第前,只见左监门卫大将军郭荣正坐在府门前的交椅上,翘首以待。府门前的大街上,停满了车辆,操着各种口音的军士东聚一群西聚一丛地胡吃海喝。
“我估摸着,你会来此处?故而特地在这里等着。”郭荣似笑非笑地说道。
“郭兄怎会猜到我会来贵府?”史德统诧异道。
“京城虽大,但消息总是传的比风还要快。”郭荣道,“今日晨就听说你跟折令公一起到京,我便去府上寻你,不料却扑了个空。回来之后,又听说你去了皇宫,今夜瞧你这模样,怕是没少受脸色吧。”
“郭兄莫怪,小弟先至冯太师府上,后又去了侍卫司拜见父亲,而后又去觐见,非是故意延至此时才来拜见郭公。”史德统歉声道。
“都是兄弟,这说的是哪里话,此番事了,就要吃你的喜酒了。”郭威笑道。
史德统微微一笑:“我岂能将大哥忘了,小弟结婚的那日,我俩再痛饮一番。”
“那可不行,我若答应,怕那时符家娘子可不答应。”郭荣亲热地拉着史德统往府中走,回头冲着曹彬吆喝道:“国华带着牙卫在此候着,过会叫下人出来送些酒食与你们!”
曹彬冲着郭荣一拱手,和牙兵们老实地待在门外。
郭府灯火透明,庭院深处传来阵阵欢笑声,郭威刚刚从河北巡边回朝,他素不喜大摆宴席,但今日有资格来此欢宴的,绝非等闲之辈。
“检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府尹、侍中兼忠义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相公到!”郭府的下人高声唱喏道。
史德统特别多看了那下人一眼,因为这人实在叫的卖力,随即掏出几枚大钱,扔给了那人,那人见史德统赏赐,也是高兴。
厅堂内的喧哗声忽然停了下来,郭荣引着史德统走了进去。
郭威没有请别人,在座的皆是紫衣将相。
除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杨邠,三司使兼同平章事王章,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苏逢吉,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禹珪和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窦贞固外,还有邺都留守、太师、守中书令、临清王高行周,史德统未来的老丈人泰宁节度使、太保、守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天平节度使、检校太师、侍中、兼同平章事慕容彦超,永安军节度使、郑国公折从阮几位地方大员。
其他诸如昭义节度使常思、安国节度使薛怀让、彰德节度使郭谨、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安远节度使杨信、还有保大节度留后王饶…所有此番奉命入朝祝寿的将相们,皆是郭威的座上宾。满朝朱紫贵,尽在此座间。
见史德统进来,有不少人起身相迎,其一是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武行德高声说道:“史侍中来迟了,该罚酒一觞!”
“是该罚酒一觞!”高行周呵呵笑道。史德统后来才知道,在他来到郭府之前,那慕容彦超与高行周二人刚刚斗过气。
史德统未来的泰山符彦卿则举起自己的酒觞道:“用老夫的酒觞!”
“恕罪、恕罪!”史德统连连赔不是,冲着堂中众将相一躬到底,并做了一个罗圈揖:“后进史德统拜见郭公与诸公!”
史德统在这个场合下,若是比官职,没有一个是位在史德统之下的,要是比资历,史德统无疑排名最末,但是他有一个赫赫有名的父亲史弘肇,在场的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都热脸相迎,武行德与他素有往来,所以起身相迎。
另外一个便是安远节度使杨信,这杨信原本叫杨承信,只是为了避当今圣上刘承佑名讳的缘故,才改此名,他的父亲便是杨光远。
杨信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当初与自己的兄长杨承勋将自己父亲杨光远卖给朝廷,及辽人南下入汴,耶律德光当然要为主动请求效命的杨光远讨还‘公道’,兄长杨承勋被耶律德光砍了头,杨信却袭了青州平卢节使的高位。晋亡汉立,杨信却始终高居节度使之位,这是近代显爵相袭的恶性循环。那杨光远秃头,又失了一臂,反而儿子杨信却生得一表人材,多才多艺,大概因为是叛臣之子的缘故,在镇上也极为低调,治民也不苛刻,比上虽有不足,但比下却远远有余,所以一直不为朝廷猜忌。
杨信听说史德统来到,出于礼貌,在席位上站起,见众人包括史德统的注意力都不放在自己身上,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