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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2017-01-04发布 5861字

开封皇城内,秘书郎卢多逊捧着一堆文书,站在门下省官舍门口,举足不前。

今年十九岁的卢多逊,是年轻一辈文人中的翘楚之一。他家境虽是殷实,但是他为人正直,很有骨气,不肯贿赂考官。由于上面没有人疏通关照,直到去年他赴科举,才凭着真才实学,鲤鱼跃得龙门,进士及第,才授为秘书郎的,被分在集贤院做点校理典籍的工作。

近世战乱不止,虽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但科举少有停罢,大多数文人穷经皓首,即便高中了进士,也不得一选,科举出生的官员挺多,但眼巴巴等着空缺的官更多。

最理想的出路便是投入藩镇、地方大员的门下为幕僚从事,要么被武夫们举荐而得到升迁,或者就是随着武夫爵位的上升而水涨船高。譬如投靠史德统的昝居润、沈义伦、李昉等人,还有与李昉同科的王溥。

王溥因为才学出众,被郭威相中而聘为幕府从事,随郭威出征河中,还朝之后,立刻迁任了太常丞。

能成为秘书郎,卢多逊已经感到很知足,同科的许多人如今还在家里,盼星盼月地等着侯选。今天他因公事要去见给事中陶穀,那陶给事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咸所综览,为人又能言善辩,多蓄法书名画,善隶书,是当今文坛之圣手。此人又爱赞誉后学末进,所以如卢多逊同辈的文人爱与之交往,希望得到陶给事的赞誉,但卢多逊却是同辈文人中的例外,他最讨厌夸夸其谈之辈,奈何陶榖是他的上司,这门还是得进的。

卢多逊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往官舍中走去。

给事中陶穀,正埋头于公文之中。

陶榖,字秀实,邠州新平人,本姓唐,是唐彦谦之孙,避石敬瑭之名而改陶氏。其父陶涣,官至夷州刺史,陶榖此人虽有大才,却好吹嘘,夸夸其谈。

“吾头骨法相非常,当戴貂蝉冠尔。”陶穀曾经对其他的同事夸下海口,其意是他必会受朝廷大用,就是登堂拜相也不在话下,人们曾经笑话他,但陶穀证明自己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早在石敬瑭废翰林学士时,陶榖兼掌内外制,词目繁委,穀言多委惬,为当时士林之最。出帝石重贵时,陶穀获赐绯袍、靴、劣、黑银带。天福九年,朝廷加封其为仓部郎中,就是在本朝,陶穀的才学也堪称当朝第一。

卢多逊拜见陶穀之后,恭敬地将公文递上。陶榖浏览了一遍,抬头问道:“这公文走出自何人之手?”

“回大人,正是下官所拟。”卢多逊毕恭毕敬地答道。

“嗯,文采还算不错,格式也丝毫不差,唯有这字还需多练。” 陶榖执笔签署意见与自家名号,卢多逊瞄了一眼,见陶榖写得一手好隶书,自己较之相差太远。

“大人教训的是。”卢多逊恭敬道,准备待陶榖签好署名后立刻抽身而退。

“认识李侍中否?”陶榖落笔之后,又问道。

卢多逊不知,遂小心问道:“不知是哪位李侍中?”

“还有谁?当然是李崧李侍中了。” 陶榖轻轻一笑。

“下官略有耳闻。”卢多逊小心答道。

卢多逊虽然为官不久,这朝中的风闻趣事,是非曲直,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的。

李崧当年因为被辽人掳向北方,待返回汴粱时,汴粱城已经换了主人,包括自己在汴梁城内的宅第,因为刘知远将他的宅第赐给了大功臣苏逢吉。

那时刘知远以为李崧与冯道等人会死在虏境,遂直接将李崧等前朝大臣的宅院赐给了自己的功臣,苏逢吉贪得无厌,又把李崧在汴梁的所有属地和产业全部霸占,后来李崧回到汴梁,知道事实后,已经没有多大怨言。而李崧的弟弟李屿听闻此事后,心怀不满,也惦记着在兵乱中藏匿宅第中的财物,也不知道避嫌,酒后失言,多次当着苏逢吉儿子的面说苏逢吉的坏话,苏逢吉知道记恨在心。

正巧,有个小校葛彦遇因为欠了李屿的钱,李屿便打了他,葛彦遇有个朋友在苏逢吉手下做事,于是二人便密谋诬陷李屿私通契丹,蓄意谋反,苏逢吉知道此事后根本不问详情,便将李屿抓了起来,严刑拷问。偏偏这时李崧献出宅院房契,向苏逢吉示好,苏逢吉觉得李崧在羞辱自己,遂更让苏逢吉嫉恨,结果就是将李崧李屿举族皆灭。

这李屿等人的供词便是由陶榖所润色,其罪有三,其一,阴结辽人。以作内应;其二,勾结李守贞,阴谋颠覆朝廷;其三,欲率家人焚烧山陵,纵火焚烧京城作乱。这三大罪状,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李崧万劫不复。罪状原本列出李氏及家仆二十人,苏逢吉提笔,将轻轻加了几笔,变成了‘五’字,世上便又多了三十条冤魂。

“李氏之祸,陶某出力甚大!”陶榖轻弹自己身上的绯衣,扬着下巴说道,他瞧着绿衣卢多逊,有些洋洋得意,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寻常事,可见此人之无耻。

当初陶榖初入仕途,以校书郎起家,后来不过是单州军事判官,他一心想往上爬,便向当时在朝中任高官的李崧上书,李崧此人爱引荐年轻后辈,见陶榖确有文采,便提携陶榖,陶榖因此青云直上。

李崧对陶榖有大恩,陶榖不思报恩,却落井下石,帮着苏逢吉陷害李崧,换作常人就是一件隐秘之事,得藏着掖着。但陶榖当着卢多逊的面,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可见此人的肆无忌惮与无耻。去年李崧遭祸时,卢多逊当然也知道陶榖做过不少落井之事,士林对陶榖多有不耻,卢多逊更是觉得陶榖是文人中的败类。

卢多逊支支吾吾地应答了几句,然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官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想再回秘阁官署,听了陶榖所说的话,卢多逊觉得那里尽是肮脏之地,一边闷着头往大街上奔去。

“站住,不要命了吗?”

数声暴喝声响起,夹杂着利刃出鞘的声响,卢多逊吓了个大跳,惊醒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闯入了一支马队的当中,这支二十人的马队个个皆是精壮的军士,将他团团包围,军士们身后是一位骑着健马,身着紫服的青年人。

卢多逊心虚,或许是他身上的绿色官服帮了他大忙,如今这年头要是个平民百姓敢冲撞了武人们的马队,就是不会血溅当场,也要吃上几鞭。

那身着紫衣之人,正是奉命入朝的忠义军节度使、河南府尹、检校太保、侍中史德统。他与折从阮结伴入京,在郑门外与朝廷出迎的官员们寒暄了半天,总算入了京城。

史德统奉命进京,手下将校也想跟着史德统回开封吃喜酒,史德统手上反正有王命,不怕朝中有人弹劾,遂让党进等人也随行。

史德统先命党进等将校,先去枢密院应卯,然后带着牙卫准备先去冯太师府拜会冯太师。

“恕罪、恕罪!”卢多逊连忙赔不是。他发现今天自己霉运冲天,实在不应该出门,早知道不如装病告假。

“这位大人为何如此神不守舍?”史德统居高临下,打量着眼前的绿衣小官,他看得出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官十分害怕。

军士们闻言,纷纷含笑看着卢多逊,卢多逊大窘,呆立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下史德统,我的马队让大人受惊了,在下在此赔罪。”史德统着在马上拱了拱手,顺口问道,“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卢多逊闻言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史德统是谁。定睛细瞧史德统,见他果然年纪轻轻身服金紫,举朝文武,各处藩镇,除了洛阳史德统,再也寻不出第二人。

卢多逊知道史德统的父亲史弘肇是朝廷禁军中的一把手,但是史德统能得到今天的官位,却是实打实靠这自己的功劳,与他父亲无关,所以卢多逊心中非常佩服史德统。他与太常承王溥同科进士,时常往来,听过王溥对史德统有极高的赞誉。

“原来是史相公,秘书郎卢多逊见过相公大人。”卢多逊躬身拜道,“方才是下官的不是,冲撞了相公的车驾,相公反而自谦,诚羞煞下官也!”

“咦,你就是卢多逊卢子让?”史德统讶道。

“正是在下,小人微名不敢污了相公大人双耳。”卢多逊道。

“史某随郭枢密征河中时,偶听王溥王大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幸甚!”史德统跳下马,道,“秘书郎这是要去哪?为何如此慌张?”

“回相公大人,下官正要去冯太师府上拜会。”卢多逊道,“方才因心中有事,冒犯了侍中。”“哦,史某也要去太师府上,你我不如同行?”史德统不由分说,弃了坐骑,拉着卢多逊就走。

曹彬及部下们见状,也齐齐下马,跟在后面。

卢多逊此人是个典型的文人,刚刚谋得官身,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却无城府,史德统三言五句便将他的疑虑打消。

“卢兄与冯太师很是熟络吗?”史德统问道。

“相公大人乃朝廷重臣,下官岂敢与相公称兄道弟。”卢多逊受宠若惊,连忙说道。

“无事。”史德统大度地摆手道,“我是武人,进士出身的人认识不多,史某也识得几个字,也好附庸风雅,今日得遇李兄,也好攀谈一番。”

“相公大人太谦虚了,冯太师德高望重,爱提携后进晚辈,曾对下官多有教益,下官已经有多日未去拜见了。”

卢多逊见史德统气度不凡,双腿健走如飞,自己不得不一路小跑,方才能跟上。

史德统见状慢下脚步,回头笑问道:“听说卢兄诗词歌赋也是极佳,改日可请卢兄多多指教?”

“卢某徒有虚名而已。”卢多逊谦虚道,“不过,卢某约了几位同僚好友,相约在嘉庆节后同游相国寺,作诗行乐。”

“阳春佳季,桃李芬芳,正是踏青寻访佳时。卢兄与贵友真会找机会,古刹、佳景、墨客,若是少了好酒,怕就做不出好文章来。”史德统晃着脑袋说道,言语之间颇为羡慕。

“自然少不了水酒几杯。”卢多逊见史德统说的风趣,也面露希翼之色来。

“史某虽是莽夫武将,但向来对文人墨客倾慕,不知卢兄可否替我引荐几位文坛英杰?”史德统问道。

“几个酸儒,无事呻吟罢了,不敢让相公纡尊降贵。”卢多逊谨慎地说道。

他再一次打量了史德统一眼,见史德统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若换上羽扇纶巾,必是一副风流才子的形象。但文武有别,更是初次相识,他不可能将一个不太相熟的武将,更是一个位兼将相之人引入到自己一班附庸风雅的圈子当中。

已经到了太师府,曹彬前去叫门,递上名刺。

“开疆拓土,征剿逆贼,戍边守土,为天子牧守四方,是我等武将职责所在。诗有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但治理国家,教化百姓,致使国泰民安,国丰民阜,则是文臣的职责。”史德统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卢兄在京师小有名气,史某在洛阳也如雷贯耳,岂能妄自菲薄?”

史德统有意想将他招至麾下,遂有意结交。

“相公说的是!”史德统的一番话,让卢多逊对其刮目相看,对史德统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

两人说话间,太师府中门大开,政坛不倒翁冯道已经迈步走了出来。史德统连忙迎上前拜道:“小侄见过太师!”

“免礼!”冯道坦然接受,笑道,“子仲位兼将相,老夫岂敢倚老卖老?”

“太师言重了。”史德统听出冯道话中戏言,遂回道,“小侄奉命入朝为陛下祝寿,多日不见,正好趁这机会来太师府上来拜会太师。”

冯道的目光移到卢多逊的身上,有点疑惑,卢多逊连忙上前拜道:“见过太师!”

“子让怎么会跟史相公一起来寒舍?”冯道诧异道。

“路上偶遇,正好同路。”史德统笑道,“看来太师身受百官景仰,条条大路皆通太师府啊!”冯道虽位及三公三师,人人尊重,其实并无实权,这个太师的职位,不过是为了彰显朝廷对前朝之人的礼遇而已。他的府上虽然也常有访客,但其实还是比较冷清的,算得上是门可罗雀。

冯道将史德统与卢多逊引入花厅,分宾主落座,命下人奉上茶水。

“子仲这一趟入朝,来得有些匆忙啊。”冯道调笑道,“听说今日郑门外,迎接的两省官员不少,朝廷是既赐酒又赐袍靴的。”

“那是朝廷冲着折令公的面子,晚辈不过是沾光罢了。”史德统答道,“有一点太师说的对,我这一趟确实来得有些匆忙。”

“听闻子仲在西京任上,既忙着修葺城池,又引洛入汴,恢复生产,短短一年多,便成就洛阳一番新气象,看来是洛阳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啊。”冯道不动声色道。

冯道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他见史德统刚到京城,不及休息,便来拜见自己,定是有事而来。

“太师这是明知故问了。”史德统心中暗骂冯道这条老狐狸,遂道。

卢多逊虽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小官,但踏入官场的时日也不短了,他察言观色,见冯太师与史德统似乎有要事要谈,不足为外人道,连忙起身拜别。

待卢多逊走后,史德统开门见山道:“朝廷命折令公、高令公等入朝,本不足为奇,陛下却遣使亲来洛阳传口谕,命我同期入朝。此举令小侄困惑,请冯公为我解惑。”

“子仲年少,然位兼将相,近世罕见,寻常人如你这般,定会居功自傲,以为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你从白身升至使相之位,崛起太快,而且朝中更有你父亲一般武臣为你支撑,诸事太顺。”

“太师说的是,晚辈寝食不安,若是命我移镇,小侄绝不会贪念洛阳一草一木,只是陛下如此做,令我如置炭火之上,我父亲还好,若是朝中重臣对我父子产生了猜忌之心,吾可如何是好?所以,小侄回到开封,并没有直接回了府上,而来向太师请教一二。”史德统求教道。

“你心意如何?”冯道反问道。

“唯听君命!”史德统立刻答道。

“老夫虽是无用之人,但屡经乱世,但持身立世,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财,不敢欺天欺地欺人,故累经磨难而获多福。子仲是明事理之人,难道要欺老夫昏庸吗?”冯道怒道。“请太师恕罪!”史德统面露愧色,颇为不平,“朝中枢密杨公和郭公,还有我父亲等几人,执掌内外权柄,天下莫敢不从,我是武将,当然不敢不依我父亲和杨公、郭公等人的意思行事。”

“你心中既然早有决断,何必再来烦老夫?你即便是没有此意,你身边的从事赵普、咎居润等人,难道没有决断?”冯道佯怒道。

面对早就看穿了自己心思的冯道,史德统只好淡然一笑。

在皇帝与史弘肇等武人权臣之间,史德统当然要站在史弘肇的一边,他担心的却是杨邠、王章等人是否会怀疑自己,因而与史弘肇产生间隙,那皇帝就好趁虚而入,分化瓦解几人。

“郭枢密使回来了。”冯道端起茶盏,放在口鼻间噢着茶水的芬芳。不咸不淡地说着。

“辽人南犯,郭公不是领兵巡边吗?。史德统奇道。

“郭枢密是前天深夜回京的,想来是郭枢密思亲心切,未及禀报陛下知道,便带着牙队入了城。这本来也没什么,有一干宦官近侍,不问来由,让陛下以为有乱兵斩关入城,一夜数惊。”冯道捋着花白长须,自顾自地说道,“听说郭枢密常在百官面前,赞扬子仲年少有为。另外老夫听闻郭公也为贤侄做的媒人,让你与符家娘子喜结良缘,子仲既曾受人恩惠,何不当面拜谢?”冯道淡淡道。

“小侄来了京师,自是要向郭公当面致谢的,此番到府上,也是要恭请太师三月十五那日,过府喝杯喜酒,稍后再派人送来请帖。”史德统笑道。

“谁要请喝喜酒?谁要请喝喜酒?”却见一黄衣少女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史德统定睛一瞧,只见一少女身着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淡黄软烟罗衫,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这女子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那少女目光在史德统脸上转了一转,莞尔一笑:“史相公要成亲了?”

史德统见是上次的那位少女,脸上一红,支吾道:“回娘子,正是在下。”

冯道见自己的小女儿在客人面前如此无礼,喝道:“媛儿岂能如此无礼,赶快拜过史相公史大人。”

那冯媛小嘴一揪,似极不情愿,但还是盈盈地向史德统道了一声万福。

史德统见状连忙虚扶了一把:“娘子客气了!太师,若无他事,小侄先行告退。”

冯道点了点头,史德统见状又一次狼狈逃窜。

那冯媛心里却想,这史将军怎么了,每次见到我像见了瘟神一样,难道奴家就长得这么难看…...

“一丘之貉。”一旁的冯道望着史德统匆匆的背影暗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