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青瑶离家时,青剑阁内还非如此寂寞,而如今,草木依旧繁盛,人事却早已沧桑。她站在廊檐下,看着头顶皎洁的明月光,心里犹如压着千斤大石一般的沉重。她才离家七日,怎么回来诸事就变了个模样?十七岁的梦青瑶头一次感觉到,许多时候,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纵使千般不愿,命运这双大手仍然总会将你推到未知的境遇。人,许多时候,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
延一的话仍在耳边回荡,梦青瑶强迫自己不去想,可那些字字句句总会自己蹦出来,黏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梦青瑶仰头去望那被无边夜色包裹的月,今晚的月亮为何那么圆?今晚的月光为何这般柔?明月不谙离别苦!真真愁煞人!
耳边有细碎的声响,梦青瑶扭头一看,是小七。看小七一脸担心且关心的神色,许是她已知道了吧?此刻梦青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她一时间竟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小七,两人相对无言。
“小姐,给。”小七并未多说什么,她只是将一个淡黄色小瓶送至梦青瑶的眼前,然后缄默不语。她知道此刻的无言对小姐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这是什么?”梦青瑶接过淡黄色小瓶,语气淡淡的问小七。
“这是胡公子让我给你的,好像是梅花酒。”
是老胡吗?他也知道我此刻心情不好?梦青瑶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但仍在强忍着情绪。适才打发了延一师兄离开,她需要独自坐一会儿,理清这一团太过繁杂的乱麻。可是不知为什么,当她知道老胡在默默地关心着自己,梦青瑶的心中就抑制不住的酸酸软软的。
“他人呢?”梦青瑶打量了一圈,并未看到胡戈言的身影。
小七摇摇头,“许是睡下了吧?天不早了,这一路上心惊疲惫,小姐还是快快睡吧,明日还要见老爷呢!”
梦青瑶苦笑了一声,爹爹啊,你隐入空门不问世事,你当真忍心将一切俗尘留给女儿吗?明日梦青瑶定要去问问爹爹,问他如何忍心做出这般选择?
“小七,你先去睡,我还想再坐会儿。”梦青瑶对小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她知道此刻她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小七还要说什么,却突然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延一,只见延一对她摇了摇头,小七会意,便应了一声,然后离开了。
天地重又恢复了静谧,梦青瑶在静谧的夜色中重又回到了孤独。她将手中的淡黄色小瓶凑近些细看,瓶子不高,只有一只手掌般高度,是暗暗的哑光透明的,淡黄色的液体在月色的辉映下透着细腻的光泽,看上去像个清丽的美人。这是梅花酒吗?老胡亲酿的?梦青瑶从未喝过酒,不过延明二师兄总说酒能解千愁,当真吗?梦青瑶拔开小小的暗红色瓶塞,随即仰头饮了一口,香香甜甜的,只是后味有些苦。可是为什么心中还是有万般愁绪?许是喝得少了!梦青瑶随即又猛地灌下了几口。
“喝多了伤身。”
熟悉的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梦青瑶不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梦青瑶兀自笑笑,她晃晃手中的淡黄色小瓶,嘻嘻一笑,“你不懂!酒呀,喝少了伤心。”她说着,转首看向身后,却不知来人早已移坐到了她的身旁。
“不是你要我喝的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老胡,还是你最懂我!”梦青瑶说着,又猛地灌下去一大口,却呛得红了眼眶。
看着梦青瑶这个样子,胡戈言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刀砍针刺般的疼痛如洪水般猛地向他袭来,青剑阁之前何样胡戈言不知道,梦阁主经历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眼前这个眼角上沁着点点泪珠总是牵动着他的心的女子他此生是再也摆脱不了了。
“你……你怎么不说话啦?”梦青瑶对胡戈言嘻嘻嘻笑着,她的脸颊上红了一大片,许是已醉了。
梅花酒本不醉人,想醉的是梦青瑶的心吧!
醉了的梦青瑶紧紧揪着胡戈言的衣领,嘴巴里含糊地喊着“爹爹……爹爹……娘亲……娘亲……”,这两位至亲在梦青瑶的生命中究竟处于何等的位置,竟让她这般寂寞伤心。醉了的梦青瑶终于不再逞强,大滴大滴的泪珠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滑落,她倒在了胡戈言温暖的怀抱中,口里依然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胡戈言轻柔地为她整理好衣衫,就这样让她在久违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已有七日未曾好好放松过了吧?依靠在胡戈言肩膀上的梦青瑶睡得是那样的香甜,呼吸平缓,安静得像个初入尘世的小婴儿,轻柔的月光照着她的脸庞,显得她愈发的清雅淡然,好似从未沾染过这尘世的微尘。胡戈言看着熟睡中的她,心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定。他适才一直躲在墙边陪着她,他现在亦会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不会说话,但只要梦青瑶需要,他会一直陪她到天荒地老。
这世间总有一种无言的爱叫做陪伴,这份爱从不妄想得到回报,或许梦青瑶永远都不会知道,许愿会一直陪伴着她的除了胡戈言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一直视作长兄总爱对他撒娇的大师兄。此刻延一正负手立于一颗梅花树下,静静地看着廊檐上的这一对璧人。这棵树是年少时青瑶和他一同种的,青剑阁上尽是葱郁的梅树,或许梦青瑶早就忘了,而延一却始终记得,这棵树上有他们共同的欢笑,是延一生命中或许唯一的与师妹相关的存在,是他永生难弃的念想。
“大师兄,你不准备去吗?”一直陪在延一身边的小七抬眼看着他,她忍了好久,终于还是轻声问出了口。或许全青剑阁的人都明白大师兄对小姐的心意,但小姐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小姐视他为兄,其实对他是何其残忍!大师兄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幸福是要自己去追的呀!
小七如此说,延一却摇摇头,“走吧。”他的话音淡淡的,是极力隐忍的。他知道此刻师妹的心情有多糟糕,此刻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她最爱的胡戈言,以后她总想依赖的再不是他了。
延一瘦弱的身影从小七的眼眸轻轻地掠过,小七看着延一落寞的背影,心中也不好受,她真想将延一拽回来,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将他打醒。而当她再转首看向依靠在胡戈言肩上的小姐,小姐的嘴角带着笑,看上去很安定很满足。在那一刹那,小七似乎有些清楚,何为爱情了。
爱情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它每当深夜就将人变作了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与它对话,与它共舞。
曾经在无数个月光照拂的深夜,梦川江看着窗外漫天飘舞的梅花瓣,泪眼婆娑。白天的他是别人的,而只有在夜晚,他才是自己的。入夜的风轻柔,入夜的月暖心,只有在万物都已深眠的夜里,梦川江才敢卸下所有的坚强,看着满院的梅花树思念那个故去的人,他的爱妻瑶灵。
青瑶长到十七岁,瑶灵便已离开这尘世十七年。十七年很短,青瑶似乎一晃眼就长大了,十七年也很长,长到梦川江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的瑶灵仍是初遇那会儿的模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轻柔。梦川江记得那时的自己也是十七岁,与青瑶一般大,他本是胸怀阔谷之人,自命此生断不会被情情爱爱所羁绊,没想到却在遇到了瑶灵之后变成了一个专情痴情人。与瑶灵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梦川江一生之中最满足最平静的时光,他们一个吹笛一个抚琴,漫山的鸟兽皆为他们伴奏,满阁的梅花皆为他们摇曳。
看天渐渐地亮起来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梦川江孤独了十七年。在他中毒昏迷的这些日子,却是他十七年来最幸福的时光。因为青瑶,因为青剑阁,梦川江总是清醒着的,他有他的使命,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在那几日断断续续的睡梦里,他总是不愿醒来,他的梦里有瑶灵,有他心爱的亡妻。
他们携手一起走过铺满梅花瓣儿的蜿蜒山路,他们依然一个吹笛一个抚琴,像旧时那般。他们满面笑容地看着绿草地上欢乐跑闹的青瑶,眼神里是满满的幸福。梦川江紧紧攥住瑶灵的手,在她耳边对她温柔地说“此生再也不分开。”瑶灵的两颊微红,梦川江将她鬓角的发丝别至耳后,对她宠溺地温柔一笑。
真想永远就这般岁月静好,奈何这世间总容不下真情!月老胡乱剪断了红丝,有情人化作了一方悲情冢。
霎时间,天空几个闷声雷,鸟兽四下逃散,瑶灵指下的琴弦突的断了,上好的雕漆楠木被一道突袭的闪电袭击,几点小小的火苗在挑衅似的跳动。瑶灵惊得缩回了手,抬头看着已然黑了大半的天空。
“灵儿,你没事吧?”梦川江慌忙扶住瑶灵颤巍巍的纤弱身体,万分焦急地问道。
瑶灵对梦川江抱以安慰性的笑笑,“川哥我没事”,随即她环顾四周,慌忙惊呼道:“川哥,青瑶呢?!”
空旷的四周哪还见梦青瑶的身影,天地之间只剩下轰隆巨响鬼魅般的哀嚎了!
刹那间,黑云密布的天空上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没有期待的光亮,那道裂口中却是比外围的黑更加黯淡的灰黑密布。那块灰黑色的云彩即刻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面孔,那张面孔上只有一只眼睛,若说那是一只眼睛,倒不如说那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眼球,丑陋凌厉,使人心惊。那一只怒睁的眼球紧紧盯着瑶灵,那愤怒的样子似要将她立刻吞噬。
“瑶灵,本君限你三日之内即刻返回,你已在人间逗留许久,是想坏了这天地规则不成?!”那张面孔发出的声音沉闷威严,不容反驳,这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求求你!让我再与他们相守一些时日!你知道,我与女儿……”
“住口!”那张面孔丝毫不理瑶灵的乞求,他断然喝止了她的话,他的命令怎容一个凡人多加揣释!
恼怒的面孔发出的一阵狂风将纤弱的瑶灵吹袭得猛地倒在了地上,梦川江忙紧紧搂住她的肩膀,随即焦急问她:“灵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梦川江根本来不及细思,他只能紧紧地攥紧瑶灵的肩头,害怕她再一次离他而去。
面孔的层层压迫紧逼终于使得瑶灵不再乞求,本就是生来没有感情的凡物,又怎能奢望他理解人间挚深的情爱呢?失了乞求希望的瑶灵此时心情却突然平静了,她兀自笑笑,随即看向梦川江,眸子里依旧是那般深情,“川哥,照顾好青瑶,来生,灵儿还在梅花树下等着你。”
瑶灵的眼神不舍而又无奈,这种眼神梦川江曾经见过,在生下青瑶即将离去的那一个雨夜,她也是这样的眼神,梦川江此生都不会忘。不!这一次再不会让谁带走她!绝不!梦川江紧紧攥住瑶灵的手,但他掌中的那只手却愈加轻飘,似乎他紧攥的只是一团空气。手心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刺心的疼痛,梦川江低头看去,他紧握的哪里是瑶灵的手,他分明是将自己的指甲嵌进了皮肉,鲜血已然浸染了他的衣衫。再抬头一看,眼前的瑶灵身体已渐渐透明,只留给他最后一个带着泪的笑容。
“灵儿!灵儿!”
梦川江慌忙呼叫,突来的一阵狂风裹着沙尘刺得梦川江迷了眼,待他睁开眼睛时,瑶灵早已化为云烟,消散不见了。天地重又恢复成原先的模样,躲在草木从中的野兽纷纷探出头来,适才的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似的重归平静,独留梦川江悲戚呜呼!
“灵儿!灵儿啊!”
梦川江仰天大呼,却再唤不回他心爱的妻子了!空天旷地之间的梦川江是那样渺小的一个身影,无论怎样挣扎,也斗不过命运的安排!
耳边似有低沉的呼唤,那声音很熟悉,是谁?
“阁主!阁主你醒啦!”
梦川江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脸欣喜之色的宁药师。宁药师是他多年的挚友,这些年也多亏他陪着了。
宁药师看到梦川江醒来,竟激动得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这么长时日的救治调理,终于将阁主从阎罗殿给拉回来啦!
“我……我这是怎么啦?”脑袋里一阵闷闷的疼痛,梦川江挣扎着起身,宁药师忙拿起一个软枕靠在他的背上,随即转过身子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宁药师向来是个不知悲为何物的老顽童,梦川江还从未见过他哭呢!这是……何故啊?梦川江显然很疑惑,“老宁,你这是怎么啦?你倒是说啊!”
“没什么,你中毒了,不过已经得救了。”宁药师为他掖了掖被角,故作镇定。他不愿告诉梦川江,他的毒是因延明而起,他的青瑶为了救他此刻正处于危险之中。
见梦川江还要问什么,宁药师忙打岔,“对了,还没见你的救命恩人吧?我去请!”
宁药师转身刚要走,就看到延一领着梅念婷进来了。延一看到已然清醒的师父,忙快步走向师父身边,惊喜道:“师父你醒啦!”延一跪在床前的软凳上,像个孩子一般将头埋进师父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梦川江,欣喜他的痊愈。他的肩上承担着青剑阁长徒的责任与师父的期待和信任,他平日里表现得严肃老成,可是他在师父面前也只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啊!
“傻孩子。”梦川江笑笑,怜爱地摸摸延一的头,对延一,他倾注了不少于青瑶的爱。
看着这一幕,宁药师的心再一次蒙上烟雾,如若阁主知道他的另一个爱徒已然背叛了他,他会多么的痛心啊!
“好了,延一,梅先生还在这儿呢。”宁药师拉拉延一的衣角,提醒他。
延一这才回过神来,他擦掉泪水,起身将一直不发一言的梅念婷介绍给师父,“师父,这位是梅宁阁阁主梅先生,是梅先生为师父解了毒。”
梅念婷的名号江湖上少有人知,但梦川江对他却是十二分的清楚,他同自己一样,万花不爱,独爱红梅。早就听闻天下极北最苦寒之地的眉山漫山的红梅,梦川江一直心向往之,没想到今日梅宁阁的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并且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梦川江忙起身下床,恭敬地赔罪:“不知梅先生到访,梦川江有失远迎,还望梅先生莫怪!”
跌跌撞撞的起身,许是起得急了,梦川江脑袋里突然一阵晕眩,又跌坐在了床上,延一慌忙去扶。
“梦阁主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梅念婷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梅念婷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梦阁主的身体还需调养一些时日,等令嫒取回华蚀膏,服下便可恢复如初了。”
“什么华蚀膏?”
梦川江自然疑惑。自他醒来还未见到青瑶,梦川江还以为她又偷偷溜下山玩了,也并未多言,可是听这样一说,事实显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梦青瑶去玉翠宫一事,宁药师和延一本是想瞒着的,现下梅念婷说了出来,他们也不好拦着,只得将事情简单的说予梦川江听,不过当然隐去了延明下毒与他的身份一事。
好在梦川江并不知晓青瑶所去的玉翠宫是一危险的所在,只当她是下山长长见识,这样一想便也宽心了。延一和宁药师这才松了口气。
“令嫒三日之后便可安全回来,小徒也是在的,他定会护梦姑娘周全,梦阁主不必忧心。”
梅念婷说这番话不要紧,却使得延一很是惊讶,他暗自打量着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梅先生并非常人。师妹走后,延一和宁药师只能用功力和其他几味控毒的药材来吊着,眼见师父越来越虚弱,可他们毫无办法,所有法子都已用尽,他们已然走投无路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今日清晨突然有一位梅先生拜访,他只喂师父吃下了一粒绿色小药丸,没过几个时辰,师父就真的醒了。他们原本毫无头绪遍翻医书的疑难剧毒就这么被这位梅先生轻易地解了!真真是个世外高人啊!
梅念婷解毒的本事使得延一和宁药师对他的话自然信服,如果师妹他们三日后真的能平安归来,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既然师父的毒已解,那么便早点安排梅先生歇下吧,旅途劳累,况且梅先生为了师父费了心血了。
“梅先生,随我去厢房吧,您也辛苦了一日了。”延一招呼道。
梦川江顺着延一的话点点头,他现下仍有些虚弱,嗓子里痒痒干干的,说不出什么话。所幸有延一,这个孩子总不会失了礼数。
而梅念婷却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定定地看着梦川江,沉静地问道:“梦阁主适才梦到了亡妻吧?”
梅念婷如此说,梦川江显然很吃惊。适才梦里的一幕幕还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很真实,忘不了。
只是梅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许是看出了梦川江的疑惑,梅念婷对他笑笑,随即说道:“那是从地狱中带来的银水珠,只属于地狱中的人。”
顺着梅念婷的眼神,梦川江看向自己,他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颗只有拇指大小的透明小珠球,握在手中湿湿润润的感觉,美丽清冷得像是一颗离人泪。
梦川江禁不住心中一紧,瑶灵给他的最后一个笑容也带着泪,那滴泪滴到了他的手中,也是这样清冷的感觉。是你吗?灵儿,是你的泪吗?
“灵儿……”梦川江喃喃道。他握紧手中的小珠球,像是握紧了瑶灵的手。我此生最爱的灵儿,终于可以,不再害怕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