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维低着头,左手握拳抵在唇边,闷声笑了两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上前盖住了宁江月的账本,“大小姐还是先用膳吧,不急于这一时。”
“哦……雨儿,你去把陈先生也请过来,咱们四个一起吃。”宁江月眨了眨眼,面带无辜地说道。
雨儿应了一声,匆匆跑去了侧厅请陈未,宁江月又在座位上坐了一会,自己伸手揉了揉后腰,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以前怎么发现坐一上午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以前在书院觉得夫子管太多,明明一上午就能上完的课,非要拖到半下午,现在才明白,夫子还是太惯着他们了!
雨儿很快又跑了回来,身后并没有陈未。宁江月疑惑地看着雨儿,雨儿笑嘻嘻的,偷偷看了一眼宁维,才缓缓道出:“陈先生说了,陈夫人已经在家做好了午饭,就等他回去,所以就不来和大小姐一起用膳了,让雨儿向大小姐告罪呢。”
“这样……”
宁江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算是明白了雨儿刚才偷偷看宁维那一眼的意义,她坐在主位上,两只手指了指两边的座位,“既然陈先生不来,那你们就快坐下,一起吃吧。”
一直到傍晚时分,宁江月总算将账本看了三分之二,她看着书案上堆着的剩下的账本,长长呼出一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整天都用来看账本不说,还没看完,自己的办事效率着实让人担忧。
宁江月端坐在书案前,一脸挫败地看着宁维,一双美眸欲言又止。
“大小姐想带回去看还是继续留在账房里看,都是可以的,不用这么可怜兮兮。” 宁维缓缓啜了一口茶水,浅笑地看着宁江月。
宁江月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将账本重重合上,对雨儿招了招手:“收起来抱回去。”
雨儿偷偷笑了一会,才憋着笑上前整理,“是大小姐,嘻嘻,大小姐要回去了吗?”
宁江月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雨儿的话,只好假装没听到,缓缓向门外走去。暮色西沉下,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灿烂的红霞,高墙大院里看到的四角天空有限,却不妨碍宁江月看到绯红的晚霞。她两手交叉叠放在腹部,整个人都站得笔直笔直的,月白的披风在身后拉得长长的,兜帽搭在肩膀,盘起的长发上,玉荷簪有些歪扭。宁江月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台阶上,看着那片绯红的晚霞,脸上满是雨儿和宁维看不懂的怅惘深沉。
宁江月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宁维和雨儿并肩站在她身后,不解地看着她。宁江月并没有心思去解释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与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的背道而驰。柳芸芳已死,她大仇也算得报,她想不明白,她究竟还为了什么留在这高墙之内,做着宁纪中希望她做的事情,明明,前世的惨死也有宁纪中的不信任不是吗?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重生回来又是为了什么,短短半年时间,就足够她去绊倒的人,却是她前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宁江月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又是如此卑微与懦弱,曾经的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被柳芸芳玩弄于鼓掌间呢?宁江月一时间发现,自己竟然失去了人生方向,没有目标,没有目的,有的只有一片怎么也激不起浪花的如同死水的心境。
这样可不行呢,宁江月在心底叹息一声。她回过了神,一步一步走下两层台阶,伸手将兜帽盖在了头上,缓缓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在找到所谓的方向之前,还是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吧,就快要新年了呢,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不管不顾地任性离开。即便对于这座大大的丞相府已经没了眷恋,可她总归是要为了维护这座丞相府的颜面而考虑的。
“大小姐是怎么了?”雨儿走在宁维身边,小心询问着,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担忧。
“我也不知道。”
宁维同样小声地回应着,他看着宁江月挺直的背影,心里对宁江月的不解一层一层叠加起来,越来越觉得宁江月并不是宁江月了。宁江月身上似乎是笼罩了一层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感,这种沧桑的感觉他只在那些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历经过生死,从鬼门关一次又一次来回的人身上见过。
可是宁江月并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曾经历过生死,她最多不过是磕到了额头罢了。
难道只是摔伤一次就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改变如此之大?
宁维心中暗自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呢?即便是大家千金皇族贵胄,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若真是摔伤一次就能让一个人看透生死看破红尘,又哪里来的那么多无知无能之辈?所以,还是宁江月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吧?
宁维有些好奇地想着,在宁纪中没有关注她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呢?
饶是宁维如此机敏之人,也断然不会想到,走在他面前的宁江月,是真的经历过令人痛不欲生的死亡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粘腻的萦绕在鼻息间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流淌在脸上脖子上身体里滴落在地面的猩红的血液,恶心的冷漠的令人不解的嘲讽与嫉妒以及莫名其妙的憎恨,深深扎根于宁江月的记忆深处。
即便柳芸芳已死,即便她已经不在做那些重复的梦境,那些挥散不去的画面依然是她尘封起来不愿提起的存在。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宁江月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一头扎进书案里,又对那些散发着浓浓墨香的账本孜孜不倦地翻看起来。
雨儿劝了一遍又一遍,从夕阳西下劝到了繁星满天,宁江月依然不为所动,她咬着下唇,两只手同时比对着面前的三本账本,遇到不明白的不理解的,就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抄录下来,想着等明日里再去宁维或是陈未。
劝解无效,雨儿愤愤地在书案前跺了跺脚,冷哼一声转身就出了正厅。宁江月只看了她一眼,就又一心投入到账本里去了。
雨儿在门外偷偷往正屋里看,见宁江月一点都不在意,又是冷哼三声,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冒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雨儿一边暗自恼着宁江月的废寝忘食,一边在厨房里细心地给她熬着暖身养胃的汤,东西不指望宁江月吃了,汤总可以喝了吧?
宁江月以为雨儿是生了气,想着看完账本再去看看她,便没做多想的,一心沉浸在账本里不知疲倦。雨儿端着熬煮了半天已经软烂的汤水回来,见到宁江月这幅样子,脑子里只剩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将汤水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语带不满:“大!小!姐!”
“嗯?”
宁江月迷糊地抬起头,费解地看着雨儿,“雨儿,你怎么了?”
见宁江月如此呆傻的样子,雨儿积攒到将近满格的怒火瞬间消失了个干净,她无力地看着宁江月,说话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没事,我煮了汤,您多少喝一点,不然要胃疼的。”
“哦……”宁江月淡淡地应了一声,复又低下了头。雨儿是彻底没了脾气,将衣服袖子撸到了手肘以上,暗戳戳地站到了宁江月身边,手里端着汤水,小心地舀了一勺,递到了宁江月的旁边,“大小姐,您张张嘴!”
“嗯?”
宁江月又抬起头,被近在咫尺的汤匙吓了一跳,再看一眼满脸怒气却又偏偏无可奈何的雨儿,她嬉笑两声,终于将心思从账本上挪开,接过了雨儿手里的汤碗和汤匙,“好啦,我自己吃就是了!”
“大小姐,雨儿不是反对您看账本,可您总要爱惜一下自己的身子才是,若是您累倒了,府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怎么办?”雨儿将心里的牢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股脑说了出来。
宁江月淡定地喝着热汤水,不管雨儿说什么她都面带笑意地点头,至于听进去了几分,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雨儿也知道宁江月并没有听进去,可到底还是让她听了三两个字不是?雨儿气闷,搬了小凳子坐在火炉旁,背对着宁江月,肩膀一耸一耸的,似是在掉眼泪。宁江月楞了一下,将喝了一半的汤水放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把雨儿气成了这样。
可视线又一转对上眼前这堆着和小山似的账本,宁江月也觉得自己委屈。她不过是想早点看完账本,早点对府中的各项事务上手而已。宁芙的生辰在即,若是她再不抓紧点时间,留给她的时间就更少了,而且又已经是年关将至,各种人情往来,交好官员的后院走动都应该准备起来,什么都不懂都不知道的她,哪里有什么时间休息?
宁江月看着那半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水,一时间什么胃口也没有了。她抓起旁边的茶壶,胡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一口灌进了肚子。刚被热汤水温暖过的食道与胃部,又在冷茶水的刺激下,瞬间遍体生寒,寒意随着血液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宁江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