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有一张简陋的床,床脚不远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幅遗像,遗像中的老人和蔼可亲--遗像前立着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林吉贤先生千古!
林吉贤死了?!
我的肚子仿佛瞬间挨了一记重拳,一股浓烈的酸水从胃里冲了上来,恨不得立刻从我的七窍喷涌而出,呛得我险些昏厥过去。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的遗像,我竟像失去至亲一样,透骨的悲伤和绝望一步步地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
“走吧。”
孙林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这一拍,将我从几乎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沉睡中唤醒。我扭头看了一眼他,然后抿了抿已经发干的嘴唇,仿佛下结论般地告诉他:
“我们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
“人死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别灰心,如果他真的是丁教授留给你唯一的希望,那他生前一定会给你留下些什么线索。”与其说孙林是在安慰我,不如说是在安慰我俩。
“即便他留下线索,可我们该怎么找呢?”我越来越后悔当初参加那个该死的大谷基金会的酒会了,自打那天开始,一个又一个无头悬案展览般呈现在我眼前,好像不玩死我不甘心一样。
“别忘了,你是秘密的传承者,林吉贤一定在某个地方为你准备了线索。”孙林说罢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就开始在这间屋子找起来。
不出我的预料,孙林并没有在屋里找到任何可用的东西。
“你站在门口,别往里面走。”孙林让我后退了几步,自己走到窗户前,拉上窗帘,接着走到大门口,关紧了房门。门和窗帘都关紧后,屋内顿时黑了下来。我正困惑着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之后,一束光从手机中射了出来--那并不是普通手机中手电筒的光,而是一束极为诡异的紫光。
孙林开始用紫光细细地照射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所为--那束紫光显然是试图发现屋里诸如脚印和指纹的东西。果不其然,紫光所到之处,一些泛着白光的脚印和手印开始显现。
孙林用手机拍下了所有的脚印和手印,他尤其慎重地拍摄了多张遗像上指纹的照片。
“雁过留痕。”所有工作都做完之后,孙林轻声说出了这四个字。
“抬脚。”孙林示意我抬起脚,然后对着我的鞋底拍了一张,“好了,咱们回去吧。”
说罢孙林关了手机的光。就在紫光熄灭的一瞬间,刚才出现在眼中的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孙林起身准备拉开窗帘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大门被推动的声音。
“有人。”我紧张地低声叫了一声。
孙林显然也听到了推门声,他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里屋,我连忙尾随其后朝外冲。
当我跑到堂屋的时候,孙林已经把一个人按在了门框上。那人惊恐不已,双腿不停地发抖。
“大哥,大哥,咋,咋回事?”
那人快哭了出来。来人三十多岁,是个相貌很普通的男人,听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
“你是谁?来干吗?”孙林警惕地瞪着他。
“我,我是隔壁的,你,你们咋回事?”
听到这话,孙林放开了他。孙林啊,你也太冲动了吧,别忘了,咱们才是擅闯他人住所的不速之客啊--我心里暗自无奈。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是小偷。”孙林收起刚才吓人的表情,温和地示意男人坐下。男人怎么敢坐,他惊兔般站在门口,似乎随时要逃出去。
“住在这儿的是我表大爷,我是来找他的。”看到男人不说话,孙林缓和了尴尬,“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孙林一番,又打量了一下我,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喘了一口气。
“你表大爷?”男人疑惑地看着孙林。
“是啊,我刚从国外回来,北京就这么一个亲戚,我才来找他的。你住隔壁?”孙林生怕男人再问些什么,便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
“嗯。我就住旁边。”
“我表大爷,他……抱歉,我现在情绪太激动了,”孙林影帝般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他……什么时候的事?”
“唉,快半个月了。”男人迅速明白了孙林悲伤的原因,很配合地送上同样悲伤的表情,他甚至走到孙林身边,友好而悲痛地拍了拍孙林的肩头。
我站在孙林背后,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通过男人一连串的反应,我相信此时的孙林一定是一副悲戚心碎、我见犹怜的德性--要不然男人的态度怎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像安慰小女孩一样安慰他呢?
孙林似乎低头抹了一下眼泪,这个举动差点让我笑出声来。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声叹起气来。男人同样示好地叹了口气,旋而坐在了孙林身边,仿佛唠家常的亲戚一般。
“不好意思,刚才我太冲动了。”孙林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胳膊,算是道歉。
“没事没事。那啥,你,你也别太难过了。那啥,人嘛,总有这么一天的。那啥,你节哀顺变啊。”看起来这个男人根本不会安慰人。
“他,他是怎么走的?”孙林忧伤的声音让我都快掉眼泪了。
“唉,掉河里了。可怜啊。”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孙林听到这个结论显然吃惊不小,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吃惊的我--林吉贤是淹死的?
“掉河里的?”
“嗯。半个月前,我想想是哪天……老头出门钓鱼,晚上没回来,我就报警了,第二天在河边发现了他钓鱼的东西,还有他的衣服。”
随后,男人给我们讲述了林吉贤可怜的最后一段时光。
男人是三年前来北京打工的,他租住了林吉贤隔壁的房子,因此一来一往便与林吉贤相熟。在这块洋溢着外省小镇气息的地方,邻里关系非常亲密,大家不但经常串门聊天,还常常在一起吃饭喝酒下棋,关系比一般亲戚还要亲,不像高楼中的邻里,一辈子都说不上一句话。
男人对林吉贤的了解不多,因为林吉贤话很少。话虽然少但林吉贤是个很喜欢听人说话的人,他常常带着很便宜的酒去男人家,跟他下棋,或者听他讲自己老家的故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和一个在京城打工的清苦男子就这样成了寂寞世界里的忘年之交。三年来,男人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探访过林吉贤,只是知道老头靠“下岗”后的几万块钱艰难度日。这个老头孤身一人,没事就喜欢找人喝酒聊天,尤其是找他,也喜欢去通惠河钓鱼游泳。
通惠河禁止钓鱼,更禁止游泳,因为那里淤泥太厚。但通惠河离此处走路不到半个小时,是林吉贤可以找到的最近的休闲之处,因此他常偷偷去钓鱼,一钓就是大半天,还会游上个把小时,算是每天的功课。工作人员有时会去阻拦他,但面对一个七十多岁的执拗老头,谁都没有有效的办法,因此大家渐渐地也就听之任之了。
半个多月前,林吉贤像平日里一样拿着渔具出了门,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平时林吉贤钓完鱼游完泳回家,都会去隔壁男人家坐一会儿,下两盘棋,聊会儿天,如果哪天运气不错钓着鱼了,还会跟男人一同分享。那天夜晚,男人并没有等到林吉贤。深悉林吉贤生活规律的男人心中渐渐不安起来,他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就去林吉贤家看一眼,但整整一宿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第二天男人报了警,警察在通惠河边发现了林吉贤的渔具和衣物。
故事就此结束了--由于没有任何亲属,没有任何人强烈要求警方寻找尸体,因此,警方花了几天时间打捞未果后就放弃了寻找,毕竟所有溺毙的案子中能找到尸体的案例不足百分之六十。于是一个曾名噪一时的工人哲学家就这么长埋在了通惠河厚厚的淤泥之下。
由于找不到任何亲属,街道办事处料理了林吉贤的后事。林吉贤生前不愿麻烦别人,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麻烦,他甚至没有麻烦别人为他找一块墓地、找一方骨灰盒,而是干干净净地把肉身献给了通惠河的鱼群--一个曾经荒唐的名人,荒唐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男人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时流了许多眼泪,他的眼泪不单是因为林吉贤凄惨的晚年,更是因为林吉贤把他当成了人生最后的朋友。他知道林吉贤曾有过妻儿,几十年没有任何的联系,直到去世都没能与妻儿见上一面。
林吉贤去世后,男人每天坚持来房内打扫,他想让老头在世上最后的栖身之所能整洁如故。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也会离开这里,因为这片地几年前就被开发商买下,平房区很快就会被拆除,盖起新的高楼,林吉贤意外的身故,为开发商省了不少的麻烦,由于他没有任何亲属,开发商可以省去很大一笔拆迁补偿款。
让男人感到恼怒的是,由于他与林吉贤生前关系很好,很多人怀疑他对林吉贤如此之好是别有所图--林吉贤没有亲戚朋友,房子很快会被拆除,你跟他天天走这么近,是不是琢磨着让他把房子留给你啊?--世态炎凉到如此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还有一件事情让大家更坚信了自己恶意的揣度。林吉贤死后,他家的房本不见了踪影。街道办事处和一些陌生人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于是,经常会有陌生人找到男人,恐吓他交出房本。男人一无所知,因为林吉贤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房本给他。陌生人恐吓无果后警告男人:就算房本在你手里你也休想拿到他的补偿款,你要是哪天敢拿着他的房本跑来要钱,我们就弄死你!
男人说到这里时表情极为落寞,也许他纯洁而简单的大脑根本想不到为什么当今社会所有人的感情都要用金钱来衡量。他没有理会别人的误解和恐吓,依然每天打扫老头的房间,守卫着老头最后的栖息之所。
“他是哪天出的事?”听完男人的故事后,孙林并没有让自己沉浸其中,而是迅速理清了思路,直奔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
“我想想。”男人收拾了一下情绪,静静地在脑中搜索了起来,我和孙林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他。我相信我和孙林此时的心理状态是一样的,因为按照男人的说法,林吉贤是半个多月前死去的,而半个多月前正是符号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时间!
过了大概一根烟的工夫,男人说出了林吉贤溺毙的日子,而他说出的这个日子让我和孙林血脉偾张--林吉贤溺毙那天,正是丁教授死亡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