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可汗浮图

第二章 三年之约

2016-12-13发布 12093字

第二章 三年之约

(1)

过了三天,依兰都没有跟阙华透露要走的消息,只是忙活针线。都罗心里着急,现在已是六月,此地离牙庭遥遥四千里路,怎么也得走上四五个月,那时大雪冰封,人马皆难行进,早走一天也是好的。不过依兰不说,他也不好催促,只是在大帐里与萨利喝酒打发时间。部族里的人感受到了王妃的异常,拜火节之后几乎见不到她出门,也听不到她开朗的笑声。又是几天过去了,终于,阙华要离开河谷的消息不经意间被酒后的萨利给透露出去了,人们明白了王妃不露面的缘由,于是,说话行事处处透着小心,生怕刺激到王妃母子。

“妈妈!听说都罗这次来要带我走,是真的吗?”

依兰正在屋里缝补皮袄,阙华一阵风一样冲进来,眼里闪着泪光。刚才他跟萨根和利温比赛射箭,发现两个人老是让着他,摔跤也任由他折腾。当他着急的时候,萨根低着头说,“阙华,你就要离开我们了,我们不想让你不高兴,就不使劲和你摔。”阙华看着两个小伙伴,楞了一会,他明白了这几天为什么部族里的人见了他都格外热情,也明白了为什么天天晚上妈妈都坐在床边,直看他睡着了才起身的缘故了。

依兰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愣头愣脑的儿子,说了句:“是的。”既然儿子知道了,不用再隐瞒了,既然要把小鹰放飞出去,现在就开始让他承受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是不是咱娘两一块走?”阙华的眼睛炯炯放光,眼泪在里面打转,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紧张地盯住妈妈。

“这次你先去,明年开春我就去。”依兰下床,走到儿子身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我哪儿也不去,要走明年我跟妈妈一起走。”阙华大声说道,他意识到妈妈明年春天也不一定去。

“傻孩子,人总是要长大的呀。都罗叔叔不是说了吗,雄鹰要到更广阔的天空飞翔,才能历练成真正的雄鹰。你快成人了,始毕大汗和你父亲都说你是阿史那家族优秀出众的好男儿,该承担大的责任啦,不能由着性子来。”依兰轻轻拭去阙华的泪水。

“我不去!汗庭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那些爵位呢。我要在这里陪着妈妈,我长大了给我这个河谷就行,别的不要。我不能扔下妈妈不管,我走了你多么孤单啊!”阙华抱着妈妈哭喊道。

听到儿子贴心的话,依兰的眼泪也下来了。她蹲下身子,对着阙华说:“妈妈答应你,你先去,明年妈妈一定让萨利叔叔护着回去看你们爷俩。”

阙华抬头看着妈妈,点了点头,好像答应了,突然又使劲摇了摇头,大声喊道,“不,我不想走!”挣脱开妈妈,跑了出去。

依兰失神地站在那里,呆了一会,重新拾起皮袄缝制起来。这是她专门让部族妇女选的上等羊羔皮,加厚,精心缝制,好让阙华能经受住漠北的严寒。孩子哭闹就闹去吧,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自小懂事,跑出去疯一阵就回来了。

天黑了下来,阙华还没有回来。依兰开始担心了,河谷地方大,地形复杂,野兽出没,阙华可别跑远了。依兰有些着急,又不想惊动大伙,她快步向大帐走去。

萨利和都罗正在喝酒,看到依兰进来,两个人起身施礼。

“阙华使性子,现在还没有回。你们分头去找找,他常去的小树林、花草地,还有河水上游,骑马去,别动静太大,闹得大家心慌。”依兰嘱咐道,萨利和都罗答应着赶紧出去了。

大帐里,漏壶均匀的泄水声让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偶有微风吹过,门帘才飘动一下,依兰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儿子归来。萨尔曼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她没有说话,心定气闲地坐下,双目微闭,她习惯了这样与人相处。依兰坐不住了,站起身走来走去,担心和焦虑写在脸上。大约又过去了半个时辰,月亮半挂天空,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依兰跑到门口,看到三人有说有笑,阙华舞着萨利的弯刀,比比划划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

“妈妈!”阙华跑过来,依兰一把抱住儿子,眼泪出来了。

阙华抬起头给妈妈擦拭泪水,说道,“妈妈不哭,我想通了,我跟都罗叔叔走!”

萨尔曼上前摸摸阙华的头,阙华笑眯眯说道,“奶奶,那样我好久就不能听你讲故事啦。”

萨尔曼笑道,“好孩子,奶奶等你回来,咱突厥人的故事有的是,光奶奶讲不行,得你自己去看,去听,去发现,要是阙华长大了自己去创造故事,那才是真正的好故事。奶奶得好好活,等你回来给奶奶讲你自己的故事,好不好?”

阙华大声回道道,“行!我听奶奶的。”萨尔曼笑了,但是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此去千万里,谁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上一面呢。

(2)

阙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不是萨利他们劝说,而是他自己想通了。

阙华负气离家,只是糊里糊涂地向东跑,跑着跑着,人就不哭了,脑子也清醒了。定眼一瞧,到了南山坳。他突然想起,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那只可爱的小白狼了。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正是在这个地方。

月亮爬上树梢,万物披上一层银纱,阙华沐浴在月色里,撮唇低唤。半盏茶的功夫,树丛中传来动静。

“小白,小白。”

三只闪着蓝光的眼睛从树丛中闪现,慢慢向阙华靠近,再靠近,阙华狂喜之极,果然是小白!小白变了,原先毛茸茸的身体变得硕长强壮,除了红色的凤眼和通体的白毛,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模样。她的身后,带着两只幼崽,却没有遗传她的样子,皮毛是灰色的。开始,小白并没有贴近阙华,而是围着他转了两圈,在试探阙华的气味,阙华蹲下身,伸出手去,“小白,是我,你的朋友。”小白这才慢慢靠前。阙华抚摸着小白的头,把脸贴上去,跟小时一样感受着小白的温暖。这时小白已经完全接纳阙华了,身体贴在阙华身上,尾巴轻轻碰着阙华的腰部。小白的两只幼崽,紧张地站在远处,看着母亲与人类的接触,不知所措,紧紧依靠着一起,轻轻吟唤。阙华抱着小白,冲着它们柔声喊道,“过来,过来呀。”两只狼崽吓得向后退,不敢上前。小白呼唤了几声,它们才在迟疑中向母亲这边靠过来,最后贴在小白边上。夜色中,一个少年与三只狼依偎在一起,欣赏山坡上那一轮大大的圆月,一幅奇异美妙的画面。

小白背上有好一道伤疤,很深,这一定是在维护族群领地的战斗中受伤的。而小白的眼光不再顽皮,而是精光四射,充满王者之气。阙华喃喃说道,“你一定当上头领了吧,你的奶奶还活着吗,拜火节晚上警报强盗来袭是你发出的长吟吗?”小白碰碰阙华的身体,舔舔阙华,这就是回答了。阙华很高兴,小白的两个幼崽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阙华后悔没有带点牛肉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跟狼崽道歉,说叔叔今天什么礼物也没有带,以后再补上,狼崽撒着欢地跟他闹了起来,这在它们的一生中也是绝无仅有的际遇了。

阙华突然意识到,小白已经开始承担着更大的责任了,在她的长吟短嘶中,要无所畏惧地为族群搏杀,在冰天雪地里为一点食物长途奔走。而他阿史那阙华,难道真要在母亲身边舒适地过下去吗?突厥兵民合一,男孩子从十岁起便从军打仗,过跟大人一样的生活。阙华心里沉重起来,“小白,我要离开河谷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你要好好活着呀,我要是回来,肯定再来找你和你的孩子的。”他的眼泪滴在小白的背上。

“嗥——”远处传来一声长吟。小白挣脱了阙华,抬头望向远方,两只小狼紧跟在妈妈后面。小白看看阙华,阙华说道,“是不是叫你回去了,去吧,去吧。记住我,啊。”远方又是一声长吟,小白用头碰碰阙华的身体,阙华抱了她一下,抱了抱两只狼崽,小白长吟一声,头也不回,隐入树丛。阙华呆坐了一会,下山向回走去。

一个人等在路上,却是阿香。女孩身上的香味袭来,阙华心下一阵悸动。按照部族的风俗,他这个年龄,是可以寻找心仪的女孩婚配的。高地族和查青部族上上下下都觉得阿香将是阙华的可敦。

阿香略略低头,咬着嘴唇,她眼睛只看阙华的胸襟,偶一抬头盯一下阙华的眼睛。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阙华傻里傻气地问道。

阿香却不接他的话。只是抬头看着阙华的眼睛,阙华看到那清澈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你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阙华真想抱一抱阿香,却胆怯。为此他后悔了好多年。微风吹来,一阵杯盏花的香气,阙华觉得,阿香一定是喜欢这种花,高原上的女孩子喜欢用这种花粉装扮。他吸了吸鼻子。

“我可不像她们,都喜欢用花粉、花末装扮自己。”阿香甩甩长辫,“人家的香味是天生的,身上带的。”说完,脸却红了。

阙华木讷地应了一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阿香却噗嗤笑了,她的嘴唇在挺拔的小鼻梁下娇艳欲滴,阙华心里想,你的嘴唇却一定是抹了花粉。

阿香勇敢上前一步,抓住阙华的双臂,脸庞上扬,俏皮地说:“人家的嘴唇也没有抹花粉。”这下阙华脸通红了,阿香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阿香不再言语,她轻轻抚摸着阙华光滑的脸庞,还有眼睛,踮起脚,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阙华的嘴唇。阙华抖动了一下身体,好柔软啊,好亲啊。阿香眼睛含着笑意,看着阙华。

“我等你好吗?三年后你回来!”

“嗯!”阙华重重点头。阿香又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回到原地。她低着头,期待阙华能做点什么。

阙华上前一步,鼓足勇气把手搭在阿香肩上,刚要说话,远处一阵声音传来,“阙华,侄儿,你在哪里?”却是二叔萨利的喊声。

阿香抓住阙华的手,“去吧!你们阿史那家族的人是不会束缚在一个小山谷的。只盼你不负今日之约!”她向不远处招手,一个高地族的武士牵着一匹马从黑影处出来。

“我走了!”阿香低头道。

阙华看到,有一串泪珠甩落。马蹄声急,很快,阿香隐没在远处的月色中。

阙华木呆呆站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想着阿香那曼妙的身躯,清澈的眼睛,他问自己,如果得不到这可爱的姑娘怎么办?他心里一沉,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不会,我是处罗可汗的儿子,强大的阿史那家族的直系子孙,怎么会得不到心爱的女人?

二叔萨利,挎着他的大腰刀,身材敦实肥厚,大鼻头总是带着笑意,站在那里像一堵墙。阙华欢呼一声,投入二叔的怀抱。萨利哈哈大笑,“躲哪里去了,我的好侄儿,你妈妈担心得不行啦,走,回家!”

“二叔,我不想回去,我们到河边坐坐吧。”

叔侄选一处沙坡平缓之地坐下。

“二叔,你不姓阿史那,为什么跟父王的感情胜过亲兄弟呢,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阙华歪着头,冷不丁问道。

“哈哈,我的好侄儿开始刨根问底啦。好,反正你这匹小骏马快要无拘无束地在大草原上跑了,趁这个空子,二叔好好跟你唠叨唠叨。”萨利说道。

“当年,我和你这么大,比你还小一岁,父亲在军中打仗死了,他至死我都没能见上一面啊。母亲改嫁他人,我成了没有人要的孩子,只好跟着军队到处打仗,喂养马匹,伺候打仗的人,混口饭吃。那一年,伊卡高原决战,那是一个惨呀,到处是血,到处是断臂残肢,我们这些娃娃兵,最后也拿着马刀上去冲阵,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上去,又是怎么被人砍昏的。”萨利动容地诉说着,阙华明白了萨利背后的刀疤怎么来的了。

“等我醒了,已经在马背上了,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你的父亲,处罗可汗,从死人堆里找出了我,活该我命大,在他经过我身边时,上天让我叫唤了一声,他发现了我,其他人劝他不要带上我走,当时马匹粮食不够用,你父亲二话没说,下马就把我提到了马背上,带出了战场。这样,我伤好以后,成了你父亲的贴身侍卫。你的父亲处罗王爷,和他的哥哥始毕,弟弟颉利,胸怀阿史家族的荣耀,处心积虑、艰苦卓绝,就是想把咱们突厥人拢到一块,不再受他族的欺辱,更不要内乱。我跟了你父亲多年,他的智慧就像阳光闪烁,他的坚毅胜过了雪山,他对族人的厚爱在草原上广为流传,我们都从心底里敬仰他。听都罗说,大伙都觉得始毕可汗之后,处罗王爷最有资格接上可汗之位呢。”萨利说道。

“那你后来又怎么到河谷来呢?”阙华被二叔的故事给感染了,接着问道。

“当年,王爷带着我们四个侍卫,乔装成商人,刺探南边的情况,不期与你的母亲相遇。当时她的父亲已经被‘红月亮’杀死,见你母亲貌美,意图掳走。你母亲性情刚烈,欲挥刀自尽。我们四人以一敌十,杀退这伙强盗,救下了你母亲。谁知你父母就此生情,这才有了你。”萨利想起了即将跟自己成亲的起芸,咧嘴笑了。

阙华笑眯眯看着二叔,“别着急,二叔,我听萨尔曼奶奶跟妈妈唠叨,说起芸姑姑现在整天往你毡房里跑,你也快给我生个小弟弟吧,这样,你的弯刀就有人继承啦。”

“你这个小脑瓜净糊弄二叔,我什么时候找起芸啦。”萨利红着脸辩解道,不过马上又说:“对,早点捣鼓出个小子来,好跟你玩。”叔侄二人心意相通,放声大笑。

“咱这河谷有大用处啊。这里本来就是咱们一支突厥人占着,你父亲来了以后,不光为了安顿你们娘两,看中的是将来西边各部出状况的时候,用得上这里。西边那帮突厥人一直不安稳,是汗庭头疼的事。当时,你父亲问我们几个谁愿意留下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留下。处罗王爷最喜欢最疼爱你母亲,只不过因为他还有几个妃子,还有郁射王子也已成人,你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跟着回汗庭,王爷的担忧和不舍我能看出来。我觉得,只有我承担这个责任,才能最让王爷放心。于是,我就留下啦。哈哈。王爷称赞我是真正的勇士,不光冲锋行,守土也行。这些年来,咱们没少给牙庭通风报信,把西边纷乱复杂的局势禀报到大汗那里,所以呀,东西两边突厥人,东边的一直强盛,西边的一直内乱,这里边也有咱一份功劳不是?打你出生起,二叔就没让你害怕过一次,哼!谁敢招惹咱河谷的查青部族啊。”

萨利站起来,捶着胸脯说道:“咳,不过,说实话,二叔我是真想回去在战场上冲锋一把,现在光喝酒长肉啦。”萨利嘿嘿笑着。

萨利的诉说感染了阙华,他在二叔的肩头上长大,喜欢看着二叔扭着胖肚皮逗着大家哈哈乐,但是从未知道二叔讲的这些故事,今天才知道,二叔是从死人堆里被父亲救出来的,忠诚且敢于承担责任。他拉着二叔的手,“你真是我的好二叔。”说着,语音竟有些哽咽。萨利哈哈笑着,说你这孩子,现在还动不动耍性子掉眼泪,自己却也眼眶红了,他知道阙华这一去,爷俩不可能再像原先那样整天厮守在一起了。阙华意识到,该走出去了,告别河谷、离开母亲是痛苦的,而展翅高飞则是母亲盼望的。再说了,只要在汗庭落下脚,把母亲、阿香和亲人们接过去,又有何不可?

河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是都罗。“王妃着急,你们可好,在这耍起来啦。”于是,三人赶紧向回走去。这就是依兰看到的三人同行回家的情景。

(3)

查青河谷小王子要回到数千里之外的牙庭是大事,消息在高原上迅速散播开来,惊动了千里之外的一个人,他就是龟兹王国的副国相白那利。现下,他正走在都城的街头上。

在那利看来,王国都城伊逻卢总是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四方商路交汇,天南海北的商人们像潮水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长途跋涉,历经艰辛和疲惫,人们需要放松身心,必不可少丝竹之音、窈窕之舞、美食之乐,也就催生出了这永不落寞的繁华之城。

偏偏那利不喜欢放松,他每天都忙。他看不上懒洋洋的城,懒洋洋的人。繁华即是幻觉。关于国家的记忆最早从他六岁就形成了。那一年他的爷爷,王国国相白遮多,在与西征隋军的战斗中为国捐躯,原因是东边的盟国高昌背叛了他们。这件事给了他很大打击,促使他下决心去学习、了解、感悟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城墙坚固的伊逻卢城,还有看上去强大的王国,并不可能永久繁华下去。外来的商人们醉生梦死,竟也把龟兹人带进了自我麻醉的境地。白氏家族统治龟兹数朝,龟兹今日的强大,是白氏一族浴血奋战,经历一代又一代励精图治而得来的,岂能在这靡靡之音中衰落下去?如今那利22岁了,他为此忧心忡忡,整天皱着眉头,大臣们背后给他起了外号,叫“永远皱着眉头的那利”。

他喜欢这样闲逛,城市的每个角落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惟有如此,他才有把都城,不,应该说是王国,放在心里、攥在手上的踏实。那利经常问自己两个问题:天下,是什么?国家,是什么?

东街自然是最热闹的地方,勾舍瓦栏比邻而是,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龟兹乐舞绚烂多彩,是东西南北一致公认的艺术高峰。但是那利不喜欢听,不喜欢看,他喜欢雄辩,喜欢军队的号角,喜欢都城坚固的城墙。他当上副国相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监工,加固了几个城楼。不过,那利心下也感叹,这几年都城里的新建房舍是越来越多了,东土大兴城风格的,西土波斯风格的,还有西突厥碎叶城风格的,跟帐篷似的,各色建筑看上去颇为养眼。那利对此当然很是认可——只有富甲一方的城市才有这样的繁华。他曾经跟着爷爷去过大兴城,感觉伊逻卢城一点也不比大兴城差,听说龟兹乐舞现在是大兴城的兴盛之事了。

那利低头想事,不想被一个急匆匆行路的人撞了个趔趄。刚要发作,抬头看,正好走到了一个大商舍的院门处,撞自己的却是堂叔,老王爷苏守古。这老爷子,平时迂腐的很,走路都慢吞吞的,何事如此着急?

苏守古一路小跑,胡子都落上汗珠了。见到那利,也觉意外,怎么这么巧,就遇到这个素来刻薄的侄子呢。他应铁勒薛延陀一个商人之邀,来欣赏一个新来的绝色舞女。年龄虽大,却素来好这一口,不免心急。

两人抬手招呼,刚要说话,苏守古身后却闪出一人,“哎呀,老王爷,终于把您等来啦。请进屋,请进屋,来,把老王爷扶进去。”说话的人那利认得,是薛延陀一个商人,这几年生意做得红火,热衷于结交朝廷里的王公大臣。那利眉头又皱了起来。

立时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上前半拥半扶苏守古。苏守古尴尬地冲那利挥挥手。“真不巧,不巧,那利啊,我这就去了,去了。”

那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叔叔只管去,侄儿就不打搅您了。”

薛延陀商人才发现那利站在一边,脸色紧了一下,旋即满脸堆笑,“哎吆,原来是国相大人,怪不得小舍今日一早喜鹊便叫个不停呢,原来是贵客毕至,贵客毕至啊。国相大人,请务必赏光,那是寒舍的荣光啊。”他抵前一步,细声说道:“小人正好从部族里引来了两名绝色舞女,但请国相大人独自欣赏啊。”

那利紧缩眉头,上上下下看得那商人浑身不自在,他略一沉吟,一句话不说,径自转身走人。哼,薛延陀,如此伎俩,这样的小部族何时能做大!那利不屑于这样的商人为伍。想起老王爷,他叹了口气,不少王公、大臣们喜欢来这里找女人、找乐子,他看不惯。都这么干,谁还谋国之大事啊?

其实,今天他就是去商量大事的,国王要在御花园单独召见他。他加快了脚步,王宫不远,不能叫国王陛下等的太久。

菩提大街聚集了一群人,声音嘈杂。这里是药材和珠宝集中的地方,为了买卖争吵是常事。那利丢给街边的老乞丐两个铜板,他要绕开人群,不想看那些沾满铜臭气的商人吵架。

“老子是从大金山过来的,大金山,知道吗?就是於都斤山,我们突厥人的圣山!阳光先照射到的地方,我们的大牙所处。老子就是始毕大汗的远房表弟,来你们这里做生意,那是看得起你们龟兹人!怎么着,玩你们个女人都不行吗?竟还敢打老子,谁敢,谁还敢?上来试试!”这声音让那利停下了脚步。

中间两人,皆高鼻宽额,身着翻领皮毛大氅,显然是突厥人。地上,一个女子衣衫不整,坐在那里在哭泣,一位老者昏迷过去,边上还有两个年轻人躺在那里疼的直叫唤。几个青年人正愤愤不平,“看见我们的女子好看,尾随到胡同里就剥衣服,太欺负人,咱几个一起上,弄死他们!”这就准备上前与那两个突厥人动手。

那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分开众人,走到那两人面前。

“我想,你肯定不是大汗的亲戚,英明的始毕大汗怎么会有这样到异国他乡欺凌弱小女子的弟弟呢?如果你不认错,继续冒充大汗的亲戚在这里猖狂,不光得不到佛祖的保佑,也不会得到我们龟兹人的原谅。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在我们的都城闹事的。”

一人狂笑几声,拍拍腰间斜跨的弯刀,说道:“你们龟兹人信佛,我们突厥人信天神,不是一个路上的辘轳车。看你年纪轻轻,瘦弱不堪,竟敢口出狂言,我连你们的王府卫队也不怕,还怕你---”

那人话还没说完,喉头一凉,他都没看清那利是怎么出剑的。锋利的剑尖和那利阴鸷冰冷的眼神让他感到了恐惧,本能告诉他,眼前这人杀死自己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他不由自主举起了双手,喉头迫于剑尖的压力不敢说话。那利手握剑柄的手有一点发抖,他真想向前一送,就势要了这个愚蠢的家伙的命。但是理智告诉他,不管这家伙是不是始毕的亲戚,最好不要得罪金山大牙。龟兹处于商路的中心,什么坏事都瞒不住。

“我们认输,认输,你放下剑,这位兄长,你放下剑!”另一个突厥商人声音打颤,满头汗珠,一个劲鞠躬。

“闪开!国相,这里交给我们处理!来呀,把那两人给我绑了!”王府卫队首领矣毕带他的人到了。

他慢慢撤回宝剑,“不必了!这两位商人远道而来,不懂我们龟兹的规矩,情有可原,今天算是一场误会。”他不紧不慢地说。

“两位想必还没有见过我们龟兹勇士的勇猛。请看,这便是我们王府卫队。”他用手一指铠甲鲜明,腰间佩戴着宝剑的卫队士兵。这些宝剑,是龟兹从西土波斯重金购得,一色白银镀金的十字花剑柄,在西域各国是令人羡慕的装备。

那两人直点头,那利接着说道:“我龟兹还有雄兵数十万,装备精良,骁勇善战。你们两位果真是始毕大汗的亲戚,那就回去后代我向大汗致敬,我们两家结好,我龟兹一定是大汗的好帮手。也请告诉你们的亲人,我们龟兹一定会与金山大牙,与都鲁伦草原的突厥子民和睦相处,远结亲缘。矣毕,带客人回他的客舍休息,然后礼送出城!”

人群散去。那利才顾得上看那惹来事端的姑娘。姑娘梳拢好头发,羞怯的眼神不敢看那利,“小女子白又然谢过国相相救之恩。”

那利心里一动,这女子的声音让他感到舒服,他很少对女人有这样的感觉。女子丰满的嘴唇配上白头巾,煞是好看。女子身边的琵琶泄露了她的身份,应是来自城外牧野的乐者。怪不得那突厥人看上了她,确是味道十足。我龟兹女子多风韵啊,他想。

“去照顾你的父亲吧,找个医生。”地上的老者还在昏迷之中。

那女子千恩万谢。

龟兹王宫。

“贤侄请坐。今天,我和王后请你来,自是有话要说,自家人不要拘谨,那样反而显得生疏了。”龟兹王白苏伐勃接过王位刚一年,对待臣下总是爱护有加。

那利注意到,国王今天虽是家常打扮,但却一丝不苟。贴身的锦袍刚好适合他略胖的身材,锦巾整齐地盘在头上。而王后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青黛粉额,端庄典雅。这一切让那利很得意——陛下跟王后非常对这次召见很是在意。跟老国王雷厉风行的性格不同,国王做事显得有点迟钝,至少那利是这么认为。但朝堂之上,他会毫不犹豫称颂国王的英明决断,不光为了个人恩宠,王国需要维护国王的权威。

王后亲自为那利倒上奶茶,那利躬身谢过。国王看上去不是那么充满自信,似乎有什么事情压在心里。那利乖巧地陪着国王聊天气,聊市井笑话,把苏守古等几个老王爷的笑话也讲出来给国王听,王后在边上一个劲笑。

终于,沉吟片刻之后,国王开口了,“孤看到我们龟兹如此好的光景,也是由衷欢喜。老王爷他们做点糊涂事,能闹出点笑话,这恰恰说明我们是一个安定和平的国家。”他看了一眼那利,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帛,“请国相看一下。”

那利接过纸帛,皱起了眉头,“陛下,金山大牙庭这个时候来人,开口便训斥我龟兹的种种不是,还要我们出钱出兵,跟他们四处征讨,这显然是讹诈!”

国王叹了一口气,“他们的意思孤难道看不出来吗?听说高昌国王鞠伯文已经接受了他们条件,我们龟兹虽说是大国,但是与金山大牙比,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啊。”

“高昌,言而无信之国,想起以前他们对我们的背叛,侄儿便怒不可遏!我们怎么可能跟他们一样愚蠢,去讨好金山大牙的屁股。那鞠伯文日日念诵佛经,却没有半点智慧。”

“国相所言极是啊。昨日,我征求朝廷几个重臣的意见,大都闻言而惧,竟要孤学那鞠伯文。多亏王后提醒,最好是征求你的意见。你少年老成,每日研习国史军事,忠心谋国,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后一直安静的坐在一边,这时上前给那利续上一杯奶茶。那利起身再次向王后施礼。他眼睛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光亮,几年了,他苦心经营,终于等来了今天这个机会。他清清嗓子,开口了。

“我王英明智慧,岂是鞠伯文可比!”国王和王后听了很是受用,含笑点头。

“我国数年未经战乱,多是陛下和先王治理得当之故。朝中重臣多谋私利,饱食终日,耽于享乐,他们的意见听不得。翻开我们龟兹人的史书,立国八百年,绝不是一片太平。相反,战乱始终伴随着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多亏佛祖佑护,我们的先祖占据了这块商路上的宝地,以生命和鲜血保卫了我们的尊严,才有今天这大好的局面。”那利看到国王和王后听的认真,心下高兴,虽然国王陛下略有迟钝,但能听得进话去,这是个大优点。

“你接着说,不要停顿,不要顾忌礼数,今日你我叔侄敞开心扉。”国王说道。

“我想向陛下禀告的,是我龟兹到了决策对外方略的关键时刻了,否则,国家将处处被动,陷于危局啊!王上,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就要发生在眼前的事情。那些朝廷的重臣们,如果把脑袋沉静下来看看外面的局势,就不会这么耽于享乐,坐收商路之利了。我们收的这块红利,已经被人盯上了!金山大牙传来的这个诏书即是证明。”

“东土那边,已经是天下大乱,炀帝昏聩,把国家折腾得不像样子。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拥兵自重。北部,刘武周已经举兵起事,听说李渊、李世民父子也在谋划起事,明摆着将是战祸四起啊。而金山大牙,受够了杨广的高压,早已不从隋朝旨意,去年,始毕甚至举兵三十万围炀帝于雁门关,多亏义成公主从中周旋,杨广才脱身而回。金山大牙庭已经确立了称霸漠北,谋取天下的雄心。他们首先看上的,不是漠南的土地,而是我们西域的土地和商路红利啊。这是一块诱人的马奶子糕,谁不想据为己有?刚才,在来王宫的路上,我遇到了两个突厥人,竟在大街上公然欺凌我们的女人,还口出狂言,用金山大牙来吓唬我们,这都猖狂到什么地步了!我们跟这样的部族打交道,会有好果子吃吗?”

那利讲得兴起,索性起身,与国王保持距离,但仍然体现了足够的尊敬,那利不会犯得意忘形的错误,迟钝的人有时会有小心眼,陛下容不下别人的冒犯。

“那高昌国为什么很快答应了金山大牙的请求?因为他们和我们有相似之处,立国已久,虽兵马尚属强壮,却远不足与金山大牙抗衡。他们原先又背叛过我们,舍不下脸皮与我国重新结盟对抗强敌,只求在突厥人的羽翼下生存。但是陛下,我们是绝对不能学高昌的,高昌的选择不是我们的选择。一者,我龟兹的战略位置远胜于高昌,不仅是商路利润,军事上也十分的重要,金山大牙庭对我们的要求将会比高昌苛刻的多。别的不说,一旦答应他们,我们龟兹将来就是金山大牙对付西突厥各部的前沿要地,我们将夹在两强中间备受煎熬,损失惨重,甚至有亡国之虞啊。二者,如果我们和高昌一样从属于金山大牙,将来我们和高昌也绝不是同盟关系,金山大牙会让我们互相倾轧、争斗,损耗我们两国的实力,他们好分而治之啊。”

国王听得一头汗水,他略显紧张,“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当然要靠自己生存下去!要生存下去,就要把我们身边的人都团结到一块去,形成一块铁板,谁要来啃一口,都会伤到他们的牙齿。金山大牙西有世敌西突厥,南有衰而未亡的隋朝,中间夹杂着起事的那些军队,他们断不会为了征服我们而伤筋动骨。问题就在于,细数周边部族和小国,能与我们结盟并且对强敌产生威慑的,却只有高昌这一个国家,只要高昌同意与我们结盟,周边其他的部族也会跟着我们走的。如此,三年之后,形势明了,再作抉择。”

“那要如何才能说服高昌与我们结盟呢?”

看到国王急于得到答案的认真劲,那利终于按捺不住得意之色,“陛下,这就是臣近日苦思冥想的事情!臣已经多方探听,金山大牙二可汗处罗的儿子,阿史那阙华不日将回归牙庭,期间可能经过高昌。我们要利用这件事做做文章。那鞠伯文王位来得不正统,抢了他侄子鞠文泰的继位顺序,朝中诸臣议论纷纷,这也将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好局面啊。”

白苏伐勃听了这话很是受用,他的王位名正言顺,这是做国王的根基。他挺了挺身,问道:

“依国相之意,我们去高昌参与他们的事情,合适吗?这些个事情又该如何落实呢?”

“陛下不必多虑。在臣看来,这天下,谁抢的多就是谁的。至于用什么手段去抢,只要是对我龟兹有好处的,都可以去办。请陛下授臣出使高昌之命。臣定殚心竭虑,不辱使命,传达我王友善结盟的旨意,弘扬我龟兹不计前嫌,宽怀为仁的器量。”那利躬身说道。

白苏伐勃站起身来,扶起那利,“孤已定,即可传旨,宣那利为我龟兹国相,置命王国一切对外事务。高昌那边,你尽快动身吧。”那利从副国相升任国相了。

走出王宫,那利长长舒了一口气。王国今后的对外方略将属于我那利,这万里江山,将有我的传奇留给子孙后代书写。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了,身体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自从上次酒醉之后糊里糊涂睡了一个舞女,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碰女人了。想起今日街头相救女子那丰满的嘴唇,娇羞的眼神,那利咽了一口唾沫,他冲站在宫门的矣毕喊道:

“矣毕,你带人去找今日我救下的那个女子,送到我府上!”

(4)

跟那利一样兴奋的,还有一群强盗。离谷口三百里戈壁滩边上的一块小绿洲里,一群人像狗熊闻到了鱼腥,陷于兴奋和狂躁之中,他们就是臭名昭著的“红月亮”。

那带头大哥骨力斤,斜着细眼,胡子邋遢,一条腿跨在椅子上,摸着脸上的刀疤,对着身边的小头目们狂喊,“月亮神,终于给我们报仇的机会啦!想想当年,我们去抓这个小王子的母亲,那个波斯的小娘们,死了十个兄弟呀,十个!”

他伸出带着硕大金镏子的食指,那是从一个被袭击的大客商身上撸下的。“这么多年,我们没有攻进河谷一步,没有吃掉一只河谷的牛羊,没有尝过一个他们的娘们,现在绝对不能叫他们走出这三百里戈壁滩!弟兄们,给我逮住喽,跟他们大汗谈判,叫他们给咱们供奉牛羊!”

提起牛羊,他的眼神顿时很有饥饿感,不错,他和他的兄弟们现在都很饿,又断顿好几天了,只能靠熬点稞麦汤充饥。要说起金银财宝,“红月亮”从来不缺,但是悲催的事情就在于,他们守着一堆金银财宝,却不能换来成群的牛羊和大堆的粮食。抢劫来往客商,多是金银细软,顶多有点充饥的饼子,哪有那么多粮食,“红月亮”得有四十多个人需要吃饭呢。大的部族不敢惹,抢不到东西,偶尔能抢夺点弱小部族的牛羊。将就过吧,反正强盗自己是不养羊养牛的,谁听说过强盗放牧呢。所以,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现在还不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夏天就断顿,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看来当强盗也不见得是个好营生,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时候有,更多时候是冻得浑身哆嗦蜷缩在土打垒和洞子里,无所事事发呆。谁叫他们都是懒汉和恶人呢,既不勤快也不善良,只好面对一大堆金银财宝过一天算一天了。

骨力斤吩咐道,“板扎、直泥、滑苟里、骨力台,你们四个分别带人分四路截击,记住,一定不要杀死那个小王子,其他人死活不管。黑子,你再带两个人去看看套子,套住黄羊了没有,今晚上怎么也得吃点肉呀,呀他奶奶的。”一众匪徒呼啸而去。

看大伙走远了,骨力斤偷偷从屋脚箱子里拿出一块牛肉干嚼起来,就这么点存货了,宁愿饿着弟兄们也不能饿着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