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与其后悔,不如想办法去弥补。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尤其是人已经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都会选择逃避现实,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不去相信。宁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宁崖你清醒一下,他们都是为国家和人民牺牲的,他们是烈士,死得其所,你也不要太难过。”站在领导身后的那个警官依然试图让宁崖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宁崖怒了,“你再在那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抽你!我的兄弟,一个都不能死,我答应过他们,要把他们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我答应过他们的……”
那警官还没有体会到宁崖现在的情绪,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刀:“死了就是死了,你答应过,不代表就一定能做到,现在事实摆在这里,又不是你的错,你也用不着这样。”
部队的领导脸都绿了,这警察局的就是不懂得察言观色,这个时候就不该说话,宁崖接受现实是早晚的事,就非要这么刺激他一下?
果不其然,宁崖猛的站了起来,又指着那警官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是部队,没你说话的份,我兄弟的死活更不是你一句话能决定的,我说没死就没死!而且我告诉你,就算他们真的……牺牲了,也还真就不是我的错,这事啊,还是得怪你!再者说了,你刚才跟我讲死得其所?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他娘的死得其所,不管是为了国家人民还是为了什么乌龟王八蛋,谁又该死啊,你吗?你怎么不给我死得其所一个啊!”
那警官还要说话,被部队的领导一把捂住了嘴,拖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又安静了。
一个月后,追念仪式如期在烈士陵园举行,没人敢叫上宁崖一起去。在这段时间里,宁崖一直认为他的队员们总有一天还能回来,而领导,也干脆就配合着他,说除了他以外的所有队员都回家休假了。
追念仪式那天,阳光异常的刺眼。
如果宁崖一直相信他的队员都回家休假了,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然而追念仪式过后,那些烈属要到烈士们生前住的地方拿走他们的遗物,不可避免地和宁崖碰面了,而宁崖,也不可避免地与他们发生了冲突。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冲突,很简单,宁崖拒绝他们拿走那些牺牲了的队员的行李以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烈属们又怎么会同意呢,这是他们的家人留下来的东西,他们是一定要带走,带回家的。
宁崖崩溃的主要原因,是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是他的副官,也就是那名老士官的女儿,四五岁的样子,很可爱,也很乖巧懂事。可是当宁崖试图留下士官的行李时,小女孩显得很气愤。
小孩子还不太懂得如何照顾别人的情绪,尤其是与他们无关的陌生人,况且作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控制自己的情绪已经很难得了,又怎么会考虑宁崖的感受呢?
所以当宁崖站在士官妻子的面前,求她把士官的东西留在这的时候,小女孩突然推了宁崖一下,由于事发突然,小女孩的力气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出奇的大,宁崖居然被推倒在地上。
“叔叔,你已经把我爸爸从我身边带走了,你害死了他,现在连他的东西也要跟我抢吗?”
小女孩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宁崖,也把他从幻想中强行带回了现实。宁崖扳着小女孩的肩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乖,别胡说,你爸爸没有死,他只是去休假了而已。”
没想到小女孩直接否认了,“叔叔,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害死了我爸爸,是吗?这一屋子的人,全都是你害死的,别自欺欺人了。”
旁边小女孩的妈妈赶紧拉住了她,跟宁崖道着歉:“别听孩子的,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真是抱歉。”
宁崖没有回应。
他极力想否认的事实,在这一刻赤裸裸地被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回想起那天他的队员们头上和胸口上渐渐洇开的血迹,一切就好像又发生了一遍。而这一切,也不能只怪那个该千刀的叛变的土豹。宁崖不愿意承认的是,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队员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却什么都没做,并不是他一直安慰自己的什么任务需要,而是他被吓傻了。
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其实并不需要对这些感到羞耻,但是他并不只是一个少年,作为队长,他没有保持绝对的冷静,这就是他的错,没有任何借口。
他不得不承认,小女孩说的没错。确实是他间接害死了他的队员们。
如果他那天没有被吓傻,没有走神,反应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救下他们。又如果,他的判断力再强一点,在土豹迟迟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察觉到情况不对,改变行动方案,这一切也不会发生。如果当初在接受任务的时候,能向警方再三确认情报的准确性,或者直接找个什么借口拒绝带着小队参加这次行动,也许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今天这么好的天气,正应该在外面来一场篮球友谊赛。
但这不是什么战争游戏,一切都可以存档或重来,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
那天宁崖又在地上呆坐了很久,两眼无光。除了自责,他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宁崖的领导准时到办公室来上班,却发现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宁崖的提前退伍申请。
领导叹了口气,让勤务兵把宁崖带到办公室来。
宁崖的态度很坚决,但是似乎领导的态度更坚决,而且更有效。他最终得到的答复是:不予批准。而领导这样做的原因,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部队上需要宁崖去重建这支小分队,他们需要宁崖训练出一批新的队员,来填补编制上的空缺。
所有人,包括下这个命令的领导在内,都知道这个决定对宁崖来说是无比残忍的,因为这意味着今后的时时刻刻都需要他去面对那些牺牲了的队员们给他留下的回忆,但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宁崖这支小分队的训练科目,大家都很清楚,但是训练的详细过程,只有分队内的成员们才知道,毕竟作为领导,不可能每天都盯着底下的这些兵训练。宁崖作为分队的队长,对于这些训练过程,应该是最了解的,由他来训练新兵,组建新的第一小队,再合适不过。
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对宁崖的伤害。自从这次任务之后,宁崖就再也不肯拿起枪,甚至连日常的训练也在尽量回避,连跑个五公里都坚持不下来。所有人都明白,宁崖的体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出在他的精神上,这说白了就是一种创伤后留下的反应,是一种心理障碍。
新队员很快就从各个作战部队选拔上来了,可是却一直都没有开始训练。领导本不想勉强宁崖,但组建新队伍的事情迫在眉睫,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有新任务了。
所以领导找到宁崖,进行了一次谈话。
这谈话很长很长,从午饭过后谈到了太阳落山。
宁崖始终没有答应领导的要求,立刻开始训练。他克服不了内心的恐惧,他害怕继续做队长,害怕带队出去执行任务,因为他怕再一次失去身边的那些朝夕相处的队员们。他再也不想看见那样惨烈的场面,也无法再次承受那样的悲痛。
“其实要我说,可能你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的时候,就不会想起那些事情了,心里也会好过一点,跟这些新队员相处久了,也就不会一直沉浸在之前的痛苦中了。”那些新兵们都在食堂门口唱起歌了,领导还在办公室苦口婆心地劝着宁崖。
然而宁崖对领导的说法并不感冒,也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是轻飘飘地问了领导一个问题:“您的生命中,就没有过不可替代的人吗?”
领导被他问得一下子怔住了,办公室里陷入了整个下午都没有过的沉默。
这沉默也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宁崖见领导默认了,就接着说道:“这里,本来是我热爱的地方,甚至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依然可以说是热爱这里的。而他们,是我训练出来的第一批人,我与他们一起成长着。现在他们死的死,走的走,总之是都不在了,你让我再去训练一批人来替代他们,对不起,我是真的做不到。”说到死的时候,宁崖的语气居然十分平静,就好像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一样。
“那么如果我说这件事你非做不可,而且必须要抓紧时间把这批新人训练出来,你会怎么做?”出乎意料的,领导对这件事异常的坚持。
“这不可能,”宁崖微微眯起了眼,“除非我把他们都忘掉了,否则我根本做不到。”
领导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宁崖,十分诚恳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联系医生。所以能不能请你为了祖国、为了你身上穿着的军装,做出一点牺牲?”
宁崖本不愿意忘记那些曾经陪伴在他身旁的战友,但想到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就释然了。
总之,都是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变得更好的。
“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