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前的重兵戒备和全城宵禁引起的紧张气氛,令万象城居民大为不安。不知哪个大嘴巴泄露了消息,城中百姓全都知道了酒言遇袭之事。于是大批市民自发行聚集到祥隆广场为敬爱的城主祈祷,更有曾在兵符城常备军、各镖军服役的人自发组织起来,要抓获伤害城主的凶手。
市民的一些列举动固然让酒言感激,但一场家庭纠纷怎能任其持续发酵下去,以致影响到全城百姓的日常生活?于是受伤第二天,酒言就不顾医药六道们反对,出现在祥隆府的露台上。看到城主安然无恙,放下心的居民才纷纷散去。
穆月的不理智动为也给她自己带来了麻烦。龙族和蚁族次日就找到了真凶,连兵相的命令都不没能阻止他们抓捕穆月,幸亏酒言在场,两口子吵架才没被当成刺杀处理。禁卫军和蚁族公然违抗金躩的命令,但龙族、蚁族的表现让她很满意——这恰恰说明万象城军权牢牢掌握在酒言手中。
虽然刺杀的真实内幕被下了封口令,一场骚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天后终于消弭。但一场虚惊也给大家提了个醒——如果真有人刺杀城主怎么办?在此之前,连酒言都没完全意识到自己之于万象城的重要性。
四首十二辅再次齐聚城主府,他们都有话要讲。龙族禁卫想从龙界抽调更多兵力前来万象城;奇牙连日来如坐针毡;昆泰、饭话、金躩、秦仪、金修既在扩军这个大方向上共同进退,又各有主张;美麟和她的手下则要把城主居所迁入地下,引往生门、七色塔进城,把酒言和两位夫人身边围成铁桶阵……对这些善意之举,酒言只是心领,他不以为然的态度让大家很不满意。幸好中间发生的插曲,让城主摆脱了众人的争论和说教。
一名卫士突然冲进会场报告:“城南沙蛇族无故大批聚集,人数已超三十万!正在向祥隆府进发!”
三十万?酒言等人赶到窗前一看,果然很有点当年谜石寨之围的感觉!乌压压一片的沙蛇正如黑色潮水般淹过街道,涌进祥隆广场!沿途所有商铺都吓得赶紧关门,许多市民躲到了自己房顶上,紧张注视着默默占领街道的沙蛇。对于没经历过眼前这种场面的人,三十万人汇集起来的气势确实有些压迫感。不过酒言曾经见过声势震天的百万大军,而眼前多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奇牙是直接对城中治安负责的人,按说应该立刻做出反应。可这种情况奇牙第一次遇到,对这些沙蛇处置不当可能会影响整个万象城,力道该如何把握?幸好他的夫人栖贤作为令相同窗,两位女子同样聪慧。栖贤用眼色告诉举棋不定的奇牙——听城主的。
地龙军团禁卫统领泰罡几天前奉命连夜率队进城,没想到今天又遇见这种场面。他请示兵相该如何处置?
金躩心说这龙族表面看起来是个老粗,实际是个滑头!前几天你公然违抗我的命令,现在又当着城主的面向我请示?不过我喜欢!真要打仗就得有这样处理问题非常灵活、想法难以捉摸的将帅,龙族还真是派了些有意思的家伙来。至于沙蛇?首先他们想干吗?既然手无寸铁来的,沿途又没造成破坏,那基本就用不上武力。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这倒是一次酒言展示自己的机会。于是金躩把诸多想法从心里简单一过,把泰罡的请示原封不动转给酒言。
怎么处置?身为城主,当然要听听市民想传达的消息了。不过严格来说,沙蛇虽然住在万象城附近,但并不算市民。当初因为酒言一时心善得以进入万象城的六十五万沙蛇,眼下生存状况不容乐观。他们曾经与酒言为敌,结果在谜石寨被一举歼灭四十万精锐。万象城居民原本就不想接纳沙蛇一族,于是后者只能临时滞留在菱纹泽南部区域,那里渐渐成了沙蛇聚集的贫民窟。
菱纹泽南部在万象城正式居民眼中的垃圾堆,在另一些人心中却是未来的希望。比如流落在蜃沙海各处的魔蛇小部落,以及从六金城、谜林四城出逃的蛇族成员,他们都把万象城当成了重获新生的地方。将这些蛇族留在沙海逃亡路上的尾迹连接起来,就构成了一副焦点直指万象的朝圣图案,酒言的一亩三分地俨然就是蜃沙海天空温暖的太阳。
通过零零散散的不断聚集,原本六十五万沙蛇,现在变成了数量骇人的七十三万!他们被排除在万象城宏大的建设事业之外,只能接受各方救济勉强度日。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早晚会矛盾激化,最终演变成万象城的灾难。酒言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么多“敌方家属”,但今天似乎有人想逼他做决定。
沙蛇一直推进到城主府下,占据了祥隆广场和附近几条街道上每一处可以立足的空间。在这支庞大队伍最前面的,是个四人抬起、用一块破布遮光的滑竿。当布帘掀起,酒言认出了里面的老沙蛇——余鳞,已故魔蛇统领沙目的正妻,曾代表沙蛇残部跟酒言协商过。对方年老体弱、行动不便,酒言于情于理都不能高高在上继续旁观了。尊重余鳞,就是尊重所有蛇族。
酒言快步下楼,当城主府大门打开的一刻,他被震撼了!以余鳞为首的三十多万沙蛇,鸦雀无声地匍匐在祥隆广场上!铺满城主所能看到的全部地面!酒言大惊!
“前辈!快起来!大家快起来!”
他急忙赶过去,推开挡在他和沙蛇之间的治安军和禁卫,跪地搀扶起余鳞,再去扶她身边的沙蛇。酒言又招呼随后赶到的四首等人,帮忙把大家都扶起来。每个都扶肯定不可能,但酒言对余鳞等人的举动,至少能表达出万象城对全体蛇族的尊重。等余鳞让族人们都起来,酒言亲自把她扶进城主府,万象之主得好好听听老太的说法。
说起余鳞率领沙蛇前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前几天追捕刺客的龙族禁卫曾进入城南贫民窟,沙蛇方得知城主遇袭负伤。因为酒言曾在六十五万沙蛇濒临绝境时伸出援手,所以余鳞想来表达沙蛇一族对城主的感谢,族人们听罢纷纷赞成,于是决定一起来。酒言听罢非常不好意思——自己被老婆打,居然能打得全城轰动……
“当初若不是城主不计前嫌收留我们,老妇我说不定早就自尽了,免得再看那些惨剧。是城主救了我和六十五万沙蛇,流落各地的族人也是因为您才聚集过来的。所以一听说城主受伤,我们都很担心,担心又要流离失所。幸好城主您安然无恙。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从酒言初次见到余鳞,他就明白这位老妇人安分克制。果然,余鳞说明来意就打算告辞。拖着老迈身躯,带着几十万人游行,万象高层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让余鳞回去。老妇以为城主等人在跟她客气,推脱自己贸然前来,打扰各位大人,实在抱歉,她不能再留。酒言心说:“好吧!就算是我们假意客气,也坚决不能让你这样走掉!老太太你太小瞧自己的能量了。八百万市民和七十三万蛇族可都瞧着呢!”
看城主等人又是强开话题,又是安排晚宴,找各种理由就是不让自己走,余鳞明白必须领情了。当酒言扶她在宴会厅落座,老妇干脆主动提起一些向来不讲的事情。
“说来不怕各位笑话。城主啊,老妇只是因为年轻时略有姿色才被沙目看中,做了他的正妻。但想必您也知道,那种婚配并无感情可言。我出身穷奇关魔蛇城一户低贱人家。从我记事起,一家老小受尽穷苦、欺侮,父母为了生计先后把和两个姐姐卖给别人……老妇我从不奢望做什么一族当家人,但沙目死后,面对艰难求生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五六十万张嘴,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当他们的主心骨。”
说到这,余鳞思忖后面的话,似乎它们有些不便提及。但秉性使然,她大胆讲了出来:“自从被城主搭救,我常跟族里人讲:要报恩。许多族人不能理解,其实我开始也不理解。实不相瞒,我的三个儿子和他们的爹一起死在谜石寨。我跟沙目没有感情,但那三个儿子可是我这个当娘的心头肉……”
余鳞的话毫不顾忌闯进了一直横亘在蛇族和万象城中间的巨大禁区。四首十二辅有人想阻止她,酒言毫不客气用严厉眼神全部制止。作为“弑夫杀子”的大仇人,酒言就坐在余鳞近在咫尺的地方。无论有任何理由,无论他是否拯救过六十五万沙蛇,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是酒言,摧毁了那六十五万人曾经拥有的一切!
是的,就是他!
每个像余鳞一样伤心欲绝的母亲,都有完全的理由向酒言讨要她们的儿子、丈夫、兄弟、父亲……酒言贵为万象城主却还不起分毫。他也已身为人夫、为人父,如果有人突然把他深爱的人夺走,如果那个人就坐在他身边,酒言肯定自己会不顾一切将之杀死!但余鳞,她却正是因为酒言的表现才放下仇恨,毅然选择了一条路。
“城主,余鳞只是个无用老妇。曾经我也恨,想要不惜一切找你寻仇。其实,六十五沙蛇来到万象城,一半是求生无路,一半是仇恨驱使。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全部战死,我们怎会不很?但幸亏我们只是无力报仇的老弱妇孺,而城主您在最危急时刻的举动,浇灭了我们心头的仇恨之火,也揭开了遮挡在我们眼前的黑暗。您并非沙目那样凶狠好战的人,反而毫不犹豫尽释前嫌,与我们坦然相对。城主可知道?我们初次见面时,族中有人以为你会贪恋美色,趁机强行霸占,她们正好借此摆脱困苦生活。于是故意接近,试图魅惑您。结果城主来去匆匆,完全没受她们影响,所以有些失望女子说您……看我老糊涂!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前辈,既然您都说到这了,咱们还有什么不能敞开来谈呢?她们究竟说我啥了?”比起之前的气氛,现在正是把话题引向深入的契机,酒言大笑着开起自己的玩笑。
“这……我老了,记不清楚了。”余鳞抵赖。
“前辈,灵兽山哪个男人不喜欢蛇女的美貌?我大哥因为身边有人看的紧,才不敢表现出来,其实您被他骗了。”
“饭话你胡说什么?金躩可在这呢!”
“怕什么?难不成被我说中了?噢,对了美麟。我二哥年轻时也风流的很,可惜他没赶上机会。你以后得看紧点!外面现在可是有一大群水柳细腰的妩媚女子~”说着饭话还扭着腰模仿起来,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六弟,别胡闹了!我可一直是稳重本分的老实人。”
“那谁晓得?”美麟装作生气,眼一闭,头一扭。
“喂~”昆泰只好假扮无辜。浪子确实变化很大,但脑筋还是一如既往的快,“这个……说起外面,城主,你们在府内款待余鳞前辈,我去安排外面。既然蛇族兄弟姐妹今天都进了城,大家在一起好好乐呵乐呵。”
“二弟你这是明抢人家经相的功劳啊?前辈,就听我们安排如何?”
“城主,我们不是来给大家添麻烦的。我话说完,这就带族人回城南。”
“前辈请留步。”酒言离席站好,对余鳞一拱手,“前辈,您的话说完了,那么酒言现在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余鳞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前辈,既然今天我们把话都摆在了明处,我也实言相告:酒言一直不知该如何安置蛇族。但现在我想问:七十三万蛇族能否彻底放下过去真心诚意融入万象?能否像帮助族人那样,把自己奉献给万象城?”
再也不要互相逃避,互相试探了!余鳞盯着酒言的眼睛。身为实际上的蛇族首领,余鳞明白——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到了!
“我以所有战死孩子的母亲之名,对神明和先祖起誓!我愿意终结仇恨,共创未来。”她许下沙蛇部族中,最最郑重的承诺。
“秦仪,拿酒来。”
嗅觉灵敏的秦仪没等酒言吩咐,已经亲自跑了一趟。此刻奉命上前,按歃血为盟的古礼给城主和老妇斟满。
“请!”
“城主请。”
一队队治安军正穿梭在祥隆广场上,也有市民自发来帮忙。成千上万的蛇族要么在布置酒席,要么等着开饭,要么已经在大吃大喝。当酒言、余鳞一同出现在城主府露台上,所有蛇族都停了嘴、住了手。
酒言感受到他们汇聚起来的目光,转向余鳞:“前辈,我有话对大家说,请您做个见证。”
余鳞闻言,取下一大串项链给酒言戴上。蛇族见状立刻骚动起来。接下来他们匍匐于地的行为,清楚说明了那串项链表示的意义。酒言真心感谢余鳞无私的帮助,两人互相点点头,心照不宣。
“各位蛇族老少,城主府的饭菜酒水还对胃口吗?”
没有反应。
“不满意也没关系,我保证他们是免费的。”
有了些稀疏的笑声。
“我笑话都讲完了,你们还不起来,非让我挨个去扶啊?”
这次气氛终于活络起来。
“大家请落座。今天,大家跟随余鳞前辈到来,酒言实在是感激不尽又深深不安。沙蛇一族的关怀与祝福,酒言已经收到;沙蛇一族的仇恨,酒言更不敢忘记。一年前,我们为各自的理由刀剑相向,以至死伤狼藉。这些过去发生的悲剧,时至今日仍然伤害着我们。尤其听过余鳞前辈的话,更令我愧疚。无论我今后怎么补救,也改变不了我摧毁了她生活,这一事实。还有你们的。我也有至亲至爱,也能体会失去他们的痛苦。对于我给前辈和蛇族带来的伤害……请接收我微不足道的歉意!”
他双腿一曲,跪倒在地。
时间中断了,整个祥隆广场听不到一丝声响,所有蛇族保持着令人惊悚的沉默。酒言开场营造的轻松,让欲抑先扬的效果达到了最大。他原本的目的就是破开大家一直避而不谈的隔阂,而不是继续视而不见,所有人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假象。但谁也不知道直接切入后会发生什么,如果蛇族碍于面子不当场翻脸,那再好不过。但突然被揭开的血淋淋伤口和双方难以化解的仇恨,在最缺少准备的时刻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酒言和蛇族中间像裂开一道看不见的地狱之口,空气中渐渐浮现出杀气,身处蛇族包围的治安军开始紧张。
双方潜在的激烈矛盾,像头突然从暗处跃出的狰狞猛兽,眼看就要行凶之际,一双老迈无力的手制服了它,驱散了人们心中膨胀的恶意。余鳞扶起了酒言,示意自己有话讲,让城主帮忙把声音传开。
“各位族人……我这老太婆平时总对你们念叨:‘要懂得感激,’‘要报恩’,你们听了烦,我说得也累。但现在看,我是做了无用功。其实,人很难放下自己受到的伤害,我也做不到……我忘不了是谁让我同时失去三个儿子和丈夫。我们中的许多人,是被复仇心驱动才来到万象城的。从对刚才酒言城主表示歉意的话,还有那一跪的反应,可以看出这份仇恨依然强烈。我不认为自己够格评价这些族人,因为一路走来大家已经吃了太多苦。但总有人,总有人还记得部族与谜林四城开战前的事情吧?当初一心攻破四城,高喊屠城抢劫分女人的家伙现在都哪里去了?他们当时想过自己的老母妻儿有朝一日会流落沙海,差点被饥渴病痛全部折磨死吗?如果他们死后看到发生在亲人身上的一幕幕惨相,还会不会迷恋战斗厮杀?还敢不敢想着把那些悲剧施加在别人身上?”
老妇沉默的俯视族人,昏花老眼的目光却让他们纷纷闪避。
“可我谁都不能问了,曾经陪伴我左右的孩子们再也不会回答我。当我拖着老迈的身体,和被放逐的族人们一起闯过苦涩的风沙来到大漠西端,在梦中令我骄傲、任意驰骋沙海的孩子们已经不是生活的支撑。而替代他们的,恰恰是是杀死他们的人。我向我们的神明和先祖询问,如此安排究竟意义何在?但他们只显示给我孩子们彻底远去的笑脸。如果……如果我亲爱的孩子们,他们希望自己的母亲今后在此生活,那我是继续抱着仇恨、痛苦不放?还是试着回应他们最后的欢笑?如果本来最不应该拯救我们的人都能帮助我们,那我岂不更应该尽力帮助我的族人,让他们生活更快乐一点?就这样,我渐渐放下了仇恨。痛苦的记忆还在,但我试着去爱身边每个人,不管你们曾经做过什么。”
年迈的母亲有些累了。酒言示意搬张座椅来,但她拒绝了。
“今天,酒言城主和我开诚布公谈起万象城和蛇族,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他问我:七十三万蛇族能否彻底放下过去真心诚意融入万象?能否像帮助族人那样,把自己奉献给万象城?我也想问——不是以什么族长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位失去全部孩子的母亲。难道……难道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难道还要让过去的仇恨夺走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吗?难道不能放下过去,从现在开始彼此信任,让逝去亲人看到我们笑着生活吗?到底怎么回应救了大家,却又向大家下跪的人,由你们自己决定。谢谢你们能听完我这个老太婆的心里话。”
余鳞没有继续停留,疲惫地离开了城主府,几十万蛇族随之离去。当四首十二辅等人也各自散去,终于静下来的酒言站在书房窗后,久久凝视着摆满祥隆广场、尚不及撤去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