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帝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眼前的阵势让他已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曼云陀搞的鬼。叩关、退却、失踪、袭营和从天而降的围堵,一幕幕都是按照曼云陀的设想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自己却带着大越所有的家底一步一步地钻进曼云陀的全套,自投罗网。
策马来到延兴帝的身旁,汪东升眼露杀气:“陛下!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冲锋的重任就交给末将了!请陛下退到军中躲避。”
怔怔地看了汪东升一眼,延兴帝无奈地摇摇头。他深知身后的这些人全都指望着自己,如果自己不身先士卒,那么大家谁都走不出去。
命人拿过一套衣甲,他披挂整齐,长出一口气,又将手中朴刀向天一指。
见延兴帝要亲自冲锋,中元忙打马过来:“请父皇退后,由儿臣领兵开路!”
延兴帝脸上的决绝让中元急了。他下马跪倒,眼圈沁泪:“父皇乃一国之君,万不可涉险啊!”
“哎!”长叹一声,延兴帝的神情似乎告诉中元他内心的苦不堪言,“正因为朕是一国之君,才要以身作则带领大家冲出去。休再多言!你快快起身,随朕拼杀!”
自小就和周正儒学习三纲五常的中元明白此刻已是危急重重,自己于忠于孝都不能让父皇冒险。他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延兴帝战马的缰绳,摆出一副誓死阻拦的架势。
“松手!”
延兴帝的呵斥丝毫没有动摇中元阻止他的念头。他目光坚毅,双手仍旧死死地抓住父皇战马的丝缰。这是他第一次违抗父皇的旨意。
举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中元两下,延兴帝看见两道深深的血痕瞬间从中元的手臂上映了出来。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撒手。
见越军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曼云陀心生鄙夷:越人死到临头还是儿女情长,真有失泱泱大国风范。
他迫不及待地一挥手,麾下苗兵犹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向越军。
眼见苗兵冲来,汪东升也顾不了许多,忙带着手下的御林军飞奔向前与苗军接战。双方一交手他才明白,眼前的这群人才是苗军最精锐的部队。他们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还颇懂战法。
御林军步兵居多。苗兵先用两层藤牌死死抵住少量骑兵的冲击,而后自己的骑兵又从两翼包抄过来,将汪东升团团围住。
延兴帝见汪东升有难,忙率领大军前去解救。中元唯恐父皇有失,也纵身上马,跟在左右保护。他知道自己身上只有一把佩剑,马战用不上,便从军士手中拿起一杆长枪攥在手中。
可惜他不会使。
被惊扰了一夜的越军硬着头皮跟着皇帝冲到苗军身前,刚一交手便溃退下来。他们都是各州县的厢军,平时的职责就是协助官府捕获盗贼,进山剿匪,并且当中大多数人都是只拿饷银不干正事的混子。人多起哄还行,真到了两军阵前搏命一个个吓得腿肚子都转筋。
见军兵溃退,延兴帝勃然大怒。他高声喝道:“回去!都回去!大越王师不可背对敌人!”
然而呵斥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延兴帝挥刀斩杀了几名逃跑的士兵,希望能杀一儆百。可是哪里止得住?越军对生的欲望已然超过了对死的恐惧。他们拥着延兴帝、中元和汪东升溃退般地向后逃去。
兵败如山倒。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近万名败军行不多远,迎面又遇上袭营大获全胜后向谷口合围的苗兵。看着山呼海啸般的敌人,越军吓得魂飞魄散,许多人颤抖得连刀枪都拿不住。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引颈就戮。
看着手下还剩不到一千人的御林军,汪东升明白那些厢军已经靠不住了,自己的这点人就是皇帝最后的希望。他忙下令把队伍分成两半,命一得力校尉率五百人拼死顶住曼云陀的追击,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马驰援延兴帝。
延兴帝和中元与大队苗兵苦战。望着面前血肉横飞的越军,延兴帝彻底绝望了,手中的大刀已失去了路数,只是胡乱地飞舞着。仗着身上的藤甲和手中的藤牌,苗兵毫不顾忌地逼向延兴帝。
一个苗部弓箭手在几名藤甲兵掩护下突施冷箭,正中延兴帝心口。长刀脱手,延兴帝猝然从马上栽落。藤甲兵顺势涌上,举刀要把延兴帝乱刃分尸。
中元正舞枪挡在父皇身前,不料一支冷箭竟把父皇射下马。眼见苗兵杀来,他心中又惊又急,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一枪刺透那个射冷箭的弓箭手,他以平生从未有过的力气把他挑起,又硬生生地摔在地上。
跟着汪东升拍马杀到的御林军看见皇帝躺在地上,面如死灰,不禁悲愤于胸。他们爆发出身上最后一点力量,与面前的苗军死战。
曼云陀在马上看得清楚,大越皇帝已被射落。越军最后的精神支柱已然坍塌。时不我待,他忙领大军掩杀过来,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汪东升布置得防线。
精神已崩溃的越军腹背受敌,顿时乱上加乱,再难抵挡苗兵的进攻。中元从纷乱的人群中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正向自己冲来,断定必是曼云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也紧握长枪拍马相迎。
抽出肋下弯刀,曼云陀心知马战时长枪占优,便从马上腾身跃起,从空中劈向中元。
中元从未见过如此战法,忙将长枪一横,用枪杆招架。谁知曼云陀竟在空中变招。他收刀伸腿,一脚将猝不及防的中元踢于马下。中元长枪撒手。苗兵见中元也落马倒地,便一窝蜂地杀将过来。
眼见苗兵向自己冲来,中元想伸手拔剑抵挡。不料胸口却突然一阵剧痛,他随即便觉头晕目眩。
一苗军骑兵已跃马而起。中元的瞳孔中豁然映出闪亮的马蹄。他的恐惧刹那间达到顶点。
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他心一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凄惨的叫声从耳边响起。中元身子一抖,忙睁开双眼,只见一银甲将军纵马挡在自己身前,手中银枪已刺破那骑兵的喉咙。
“秋弟!”看见中秋杀到,中元仿佛有了主心骨。命悬一线的危机,死里逃生的庆幸让他的眼泪滚滚流下。
“大哥莫慌!有小弟在此,谅他曼云陀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微点着头,中元第一次觉得兄弟的声音是那么的沉稳。
先行出发后,中秋和李子雄率领三万厢军一路追赶曼云陀。不过除了和小股苗军交手几次外,他们并未见到曼云陀主力。两人又带兵狂驰,一直追到大海边也没发现曼云陀的行踪。
南海的波涛让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中秋清醒了起来。此番出征前,他的心情极为沉重。小楠的拒绝倒还好些,亲大哥的背叛让他难以接受。他情志不畅,对新婚妻子也是一直躲躲闪闪,不肯接近。好容易等待出征,他又故意躲闪大哥,一路之上非常别扭。满腔愤恨无可化解,他唯有杀人才能消除内心的苦楚。
故此,无论是曼云陀派出迷惑越军的小股部队还是手无寸铁的苗族老幼,都让他和李子雄杀得一干二净。
曼云陀神秘消失,让中秋也警觉起来。心中惦记父皇,他不敢贪恋海景,急忙和李子雄回师。行至山谷,忽听杀喊声震天,忙跃马于山坡上,他举目远眺,看见越军被苗兵杀得丢盔弃甲,当下心中一惊,知已中计,连忙和李子雄率军掩杀。虽然麾下都是厢军,但毕竟是半路杀出,一时间打得苗兵措手不及,四散奔逃。
中秋催马来到延兴帝御帐前,只见硝烟滚滚,帐内空无一人。他大惊失色,一路狂奔至谷口,正巧看见大哥危在旦夕,便策马挺枪,横身拦住。
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以为此战会把大越皇帝和太子一网打尽的曼云陀不由得勃然大怒,忙上马挥刀直取中秋。
中秋见来将快如闪电,不敢怠慢,举枪迎战。双方你来我往,斗在一处。曼云陀刀短,被中秋银枪逼得频频招架,心想不知大越还有如此人物,便忙拨马后退。
此时李子雄也率兵赶到,与谷口的越军形成了反包围。苗兵虽是一直得势,可毕竟战斗了一夜,已是人困马乏,又被突如其来的越军先锋一冲,难免阵脚大乱。
中元见有一线生机,忙令中秋领兵开道,自己和汪东升把延兴帝架在马上紧跟其后杀出山谷。
发起反冲锋的越军使苗兵慌乱不已。唯恐歼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想到延兴帝中箭必是九死一生,大越衰败不可避免,曼云陀便将令旗一挥。苗军纷纷后撤,退于山谷之中。
越军来不及庆祝死里逃生,一溜烟地向岭南关方向逃去。途经粮仓,只见满地狼藉。原来昨夜简王正带人巡视,忽见山谷中火光冲天,暗叫不好,忙命人把粮草装车运往关内。未几,苗兵杀至。简王匆忙迎战,无奈手下兵力不足,只得且战且退,带着几百石粮食弃仓而走。苗兵攻占粮仓,把剩余粮食焚毁一空。
本已军心大乱的越军将士看见粮仓被毁,知道入关也是饿死,便三五成群地当了逃兵。
中元、中秋、李子雄和汪东升四人领兵整整狂奔一日,终在日薄西山之时抵达岭南关下,身后只剩千余人跟随。
一入城,中元忙命人传军医郎中到总兵衙门抢救延兴帝。怎奈这支箭穿透盔甲,入心太深,众军医回天无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气绝身亡。
总兵衙门内顿时一片哀嚎。中元放声大哭,只觉天旋地转。强忍着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父皇这一走,千斤重担从此落在自己肩头。
众人哭罢多时,周正儒来到中元身前:“殿下节哀!曼云陀也许只是暂退,说不定何时卷土重来。望殿下振作精神,渡此国难。”
微点着头擦干眼泪,中元为防军心瓦解,便吩咐秘不发丧,任何人胆敢走漏风声,立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