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都,繁华之景。
朱漆门里,乐不思蜀。
窗外的枫树残留几片摇摇欲坠的枫叶,在苍穹间显得大气且凄凉,小木桥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看上去分外舒适,干燥的气候对峙那枯枝残桠,也似是无可奈何,难再有萧瑟的影子。溯兮倚窗而望,水一般明亮的眸子呈现了复杂与多变,仿佛藏下了整个海洋。高挺的鼻梁微微呼出雾气,透过紫巾缭绕,发丝在风下轻飘,思绪于风中乱舞,多是粗壮的古树,多为缺漏的落叶。
丫鬟手持白色的披风给发呆的溯兮披上,朝转过头来的溯兮微微一笑。
溯兮抖了抖身子,把拖着下巴的手放下,转身:“鹊儿,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看看落叶飘落的静美或许会让我好受些,不如你陪我去外边走走吧!”
鹊儿担忧的神色顿显,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
西厢门外,一座偌大的亭院,几棵零落的梧桐和枫树,略显格外的萧条与不堪,池塘里枯蔫的落叶漂浮着,小桥的阶梯也被零零散散的铺满了。
思绪重重过木桥,满地缺叶无人扫。
他日暖阳迁金殿,今朝萧条嘲素缟。
发丝随着细风轻轻拂动,水灵灵的秋波带着伤感,显得如此娇美,嘴唇浅浅的桃红,微微抿着,淡淡的胭脂浮现脸上,白里透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贝齿咬了咬嘴唇,停伫在这落叶上,问到:“鹊儿,你喜欢冬季吗?”
鹊儿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身子:“回姑娘话,鹊儿不喜欢。”
溯兮回头,茫然的眼神看着鹊儿,似在问为什么。
鹊儿直言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冬天太冷。或许喜欢与不喜欢之间总是藏了太多复杂的理由,却不知道也存在有很简单的理由。溯兮诧异如此简单的理由,不再言语,向前走去,鹊儿紧跟其后,忍不住问了句:“那姑娘呢?喜欢冬季吗?”
溯兮冷笑一下,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向站在旁边的鹊儿道:“不,我不喜欢。”
鹊儿对诧异溯兮的回答,很是不解:“可姑娘喜欢冬天的落叶,喜欢冬季的白雪啊!”
溯兮眺望远方,笑了:“若我喜欢你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便是喜欢你的人了么?”
鹊儿低头,像是沉思。
溯兮又笑了,似乎无人聊天的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喜欢你的思想,喜欢你的执着,喜欢你内在的一切也并不代表我喜欢你的人呀!”说到这,溯兮笑了,为自己内心的肮脏感到可怕,突然,只见鹊儿猛一抬头,问道:“那,姑娘喜欢哪一个季节?”
溯兮从思绪中醒悟,摇头:“不,我都不喜欢。世间的一切太虚幻,太假了,让人累的喘不过气来,那些恶物不值得我去喜欢的。”
鹊儿摇了摇头,溯兮的话难懂,想想她这等才艺之人,怎么会没有喜欢的季节呢?再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弱弱的退了下去,不再多言。坐了良久,溯兮起身向前走去,拖着纤细的脚步欣赏静美的落叶,不知是愁容还是仇容。
忧伤的琴韵从不远处拂来,不知是对音韵的敏感还是知道发动这音韵的主人是谁,伴着琴音,溯兮不假思索的走了过去。
楼台亭榭,水波泛起涟漪,梧桐树飘飞的落叶,仿佛蝴蝶一般轻移,冬季荒芜,却依旧有万紫千红出现在亭台上,四周皆被红漆覆盖,二十一弦的古筝横铺桌上,三足鼎式的香炉横卧,袅袅轻烟迷漫水雾,在这迷雾中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在琴弦上熟稔跃动着,发丝拂过脸前,那浓眉下的眼神泛起了哀伤、疼痛,眺望着眼前这高大、粗壮却赤裸裸的梧桐。
小亭台,短松岗,叶静美,梧桐伤,琴哀悼,触目是无奈,更哪般?溯兮不再前进,索性在桥上的木阶上坐了下来,从腰间拿下青绿色的玉箫,放入嘴边,和了那忧伤的琴律。冷风吹来,溯兮的头发在动,眼波在流,叶从她的发上轻轻滑下,可她的眼神却始终如一的盯着那个地方,而他,似乎也被这声音移了视觉,有的只是更加无奈的怜惜了。
桥的这头是青丝,桥的那头有白发。
仅有的一条碧流也被溯兮越过了,两个人的中间隔的只是一棵粗壮的梧桐!可那是比银河还远的距离呀,比天涯还要无边的边际。
不知为什么,两人默契的演奏完了,鹊儿扶起坐在桥阶上的溯兮,而逸伦转身就走,听得她娇嗔的声音:“赵逸伦,你还是这么讨厌我吗?”
逸伦停伫不前,鹊儿见状,呆在原地不敢打扰,只是看着溯兮走上前去,自己却呆着不动。
溯兮走近了逸伦,也不行礼,摘下紫纱,直射逸伦的眼神,开门见山:“你当真看不起我这个红尘之人么?”
赵逸伦的高大背影微微颤抖着,嘴唇微动,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忽然掌声响起,伴随哈哈的笑声,两人顺着声音望去。爹、老爷的尊称传来。
溯兮也半蹲下身子行了礼,叫了声大人。
赵普笑嘻嘻的扶起溯兮:“想不到你吹箫也能达到这种境界,真是不可思议啊!”
溯兮笑着拒绝赵普的夸奖,说了一些自己不敢当之类的刍荛之言。
赵普眉开眼笑,朝逸伦道:“伦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对音韵也颇为了解,你们俩是几世修来的缘分,竟能当一回旷修与渐离?”
溯兮抚嘴而笑,逸伦拱手,说赵普太抬举。
赵普笑眯眯的对逸伦道:“伦儿,你闲来无事便多陪陪溯兮姑娘,她颇通音韵,舞姿曼妙,且满腹诗书,乃赵府的贵客,不可怠慢。”
赵普的意图逸伦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执拗的他怎会屈服这权力的象征。在溯兮的四周转了转,莫名的愤怒,冷笑道:“是哦,惜溯兮姑娘给赵府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怎能怠慢了?”
语气之重,溯兮又何尝听不出在讽刺自己,无奈:“不必了,令公子乃大内侍卫,皇上跟前的红人,怎可屈身为我一个红尘之人呢?大人放心便可,溯兮在此吃好、住好,没事四处游游走走,更有鹊儿如此贴心的丫鬟相伴,很是知足。”
赵普见两人拌嘴都这般风味,不禁笑了:“竟是赵某忙于朝务,不知你们关系如此之好,正好我今日闲空,不如你俩合奏一曲,让赵某再愉悦愉悦。”
溯兮笑了,蹲身行礼:“溯兮悉听尊便,只是令公子……”
逸伦本要拒绝,见得赵普眼神,只好委屈答应。
赵普这才转身向溯兮温慈问道想弹奏什么样的乐器。
溯兮客气的让逸伦选择。
见逸伦冷冷的不屑一顾,便说:“溯兮姑娘才艺举世无双,我怎可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姑娘决定便可。”
溯兮羞笑,箜篌二字从口中说出,又把玉箫递给了逸伦:“公子,你会吹箫吧?”
逸伦面对溯兮递来的玉箫很是讶异,也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抬起了手去接了过来。
此情此景,赵普倒是放心了许多。
溯兮说是准备一下,只身告退,鹊儿紧跟其后,白袍飘动,消失在小木桥上。
逸伦将玉箫紧紧捏着,赵普似看出了他的无奈,语重心长道:“伦儿,这么久了,为何还介意此事?”
逸伦叫了声爹,语速极缓。
只见赵普手搭在逸伦肩上,拍了两下,又放下,边走边说:“伦儿,命运不公,一个人的地位便决定了他们的身份,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自以为低人一等。你看看,赵府上下多少个家丁、奴婢,对你俯首弯腰,你在朝臣面前多有地位,在你姐妹当中更享有名声,为何?因为你是我赵普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御前侍卫,那些对你阿谀奉承的人又何尝不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当你捧书习武之时,他们却在干什么?当你享受美味佳肴时,他们又在吃什么?当你享名于世时,他们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了地位、金钱、权利时,是高等的,永远高人一等,那就是身份。若想在这世上有身份,就得不择手段,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伦儿,你做事太心慈手软,多少人从你手下逃生,可你为何却放不下对溯兮的成见呢?红衣乃是我的红颜知己,却因我而死,我又岂能不对溯兮有一份责任呢?她虽出生红尘之人,可终非所愿,自从她来到赵府后,带给我们多少开心与快乐,你怎么会分不清呢?”
赵普的言语婉转,逸伦又怎会不知其意图,只是紧紧握住玉箫,一言不发。另一方面,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无奈,自己并没有这么排斥溯兮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理解成自己讨厌她了,是自己举止太伤她心了吧!娓娓道:“爹,孩儿并没有妇人之仁,也不是分不清好人坏人,只是赵府若大的府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百姓风言风语,怕爹不好面对,救溯兮姑娘脱离这苦海,本是功德无量之事,可事情如真有救一人之事如此简单也就罢了,可溯兮姑娘那日一舞已轰动整个汴梁城,谁不对这倾国倾城的美色议论纷纷了呢?再来,我担心……”逸伦欲语觉得不妥,本想言担心爹为美色迷惑,远朝重乐,落了人权两空的下场,应了红颜祸水之言,这话又怎么说出口。
赵普斩钉截铁:“伦儿,我乃当朝宰相,谁敢胡说?这就是身份。”
逸伦隐约感觉的到赵普的言外之意,才知道他接惜溯兮入府竟是这个目的。忿忿不平:“爹,此话差矣!若为父亲所言,岂不是要滥杀无辜,白算了性命,秦始皇以武服众,纵使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可为天下衣食父母,全不为子民作想,即使留有丰功伟绩,可却终不尽如意。汉武帝以身作则,收边疆,隶匈奴,无一不高呼万岁万万岁,可却追求养身之道,百年不死,却一失足成千古恨,看不清红尘往事,最终受苦还是自己,若我们以权为贵,功名为榜样,怎会有忠肝义胆之说,义薄云天之言,生命固然短暂,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朝露一生,若坦荡荡于海水一般,又有何可遗憾呢?死一个轮回,有何可惧?”
赵普眉头紧皱,停止走动,转过身去,逸伦自知失言,可却是心里的话,轻轻的唤了声父亲。
赵普冷笑:“伦儿,你怕死么?”
逸伦脸色坚固,坦荡的答道:“死何足惧?”可说这句话时,心里隐隐后悔,自己真的不怕死么?
赵普眼神坚定,想起自己少年时官场的尔虞你诈,战场的生死拼搏,眼神泛过一丝哀伤,那时自己不是也不怕死么?直到陈桥驿变,自己才深知权力的重要,向人俯首称臣,阿谀奉承是多么艰难的事,为夺冥悲,拼死夺宝,那一霎那,自己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吗?当皇上享受夺位的富贵,有出来寻找过为他死而后已的将士么?还不是只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自己为国为民又有何用?只有位高权重才能反客为主,反败为胜,让别人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才不会苟活于世。
赵普微微叹了口气,暗笑少年的无知可怕,不再言语。冷风拂过,又一片落叶吹来,手中的玉箫也发出空润润的声音,而握箫的男子,一脸茫然,炯炯有神的眼神多了一点成熟男人的焦虑,心中纠结不语。两个男子僵持在这苍穹间,奈何。
仰天叹,谁道英雄顶天地?
凭风哀,孰诉枭将何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