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苑没有再拒绝时竫,没有拒绝他住下来照顾自己的请求。
可她总是沉默着,不跟时竫讲一句话,这让时竫很难受。
多数时间,她总是自己呆在自己房间内,足不出户。时竫敲门,问她需不需要出去走走,天气晴好的时候,出门晒晒太阳,江苑都拒绝了。
时竫感觉得出来,江苑对李姐和钟伟态度正常,唯独面对自己异常沉默。
时竫给她联系了一家康复机构,每天定时带着江苑,去康复中心训练,以期通过做一些物理强化机能训练,能帮助江苑身体机能恢复正常。
可是,康复中心的医护人员说,从江苑目前的情况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何时能够恢复如初是个未知数,或许是遥遥无期。
训练完了,江苑疲惫地坐在轮椅上休息,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时竫和李姐坐在她身边几米之遥,守护着她。
“大兄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她这么不待见你,你还这么任劳任怨,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李姐看不惯江苑对时竫冷言冷语的样子。
“李姐,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记不起我,才会这样吧。”时竫轻言细语。
接下来的日子,江苑始终对时竫带搭不理,让时竫很难受。钟伟偶尔会过来看望江苑,见江苑对时竫冷落的样子,竟然有点替时竫难过。
时竫挺有韧性和耐力,无论江苑如何对自己,他始终和颜悦色。时竫明白,江苑和疾病作斗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和江苑商量,想把妈妈接到s市来,这样既照顾了江苑,又兼顾到妈妈和孩子,一家人总算能在一起抵御人生的寒潮。
问题是,翁宝和喋宝上学,不可能停学了跟着到江苑身边来。
江苑这时却拿出了之前拟的那份离婚协议,默默地放在时竫面前,让时竫签字。
“既然你说是我丈夫,可我对你没有感觉,我们离婚吧,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我们就可以解除夫妻关系了。”江苑说。
“苑苑,现在你身体还没恢复,我不想和你离婚。”时竫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不知道我们之前,为什么会是夫妻关系,你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现在不希望和你有任何关系,所以,请你签字吧。”
李姐看时竫脸色凝重,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赶紧把时竫拉开。
“江苑妹子,你这样做,太不近情理了,对时竫太狠心了。现在你身体这个样子,离开了时竫,你怎么办?咱们都是女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好的男孩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我作为过来人劝劝你,就别再胡作了。”
“李姐,我的事和你无关,请你不要说三道四了。”江苑冷脸说道。
李姐是个直性子,“江苑,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说完,她气哼哼地甩上门,走出了江苑的房间。
江苑失忆,让时竫心烦郁闷。他没想到,电影电视里面的失忆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这个时候,也有让他高兴的事。
医院里,孩子身体越来越好,已经可以离开医院的看护了,这是时竫此时最开心的事。
孩子出院了,时竫抱着孩子,心里溢满幸福和酸楚。
时竫把孩子抱进家,一直把他抱到江苑的房间。
江苑一脸紧张和局促。显然,看到孩子,她心情也很激动。近几日阴云密布的脸,终于冲开阴霾的掩盖,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时竫终于一块石头落地,她没有排斥孩子,说明她还是有点相信的话,相信自己是个母亲,是个妻子。
江苑抱着孩子,“我能和孩子单独待一会儿吗?”
时竫和李姐都退出了江苑的房间。
房间里奶瓶、尿不湿堆在角落里,时竫帮着李姐整理孩子用的东西。
“时竫,就刚才,你看到没?江苑看到孩子,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李姐边整理,边喜滋滋地说。
时竫也感觉得出来,江苑看孩子的眼神,仿佛是春风拂面那般的温柔,一种母性的光辉让她浑身散发着绚丽的光彩。
她能够认下孩子,为什么这么排斥自己呢?时竫百思不得其解。
时竫不得不再次返家了。
江苑让李姐把时竫叫进了自己的房间,“时竫,你的名字叫时竫,对吧?我想,我们是时候该把离婚手续办了。”
“你是认真的吗?”时竫盯着她的眼睛。
这次,江苑没有退缩,直直迎上时竫的眼睛,“非常认真。关于孩子,我很喜欢,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自身难保,何谈照顾孩子!你抱他走吧。”
“苑苑,我觉得,你生产后,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知道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时竫激动了。
“我以前什么样?”江苑语气淡下来。
“以前的你,乐观、向上、温柔、善良,还有,那时候,你非常爱我。现在的你,变得很冷漠,我,你都不认识了。连孩子你都要舍弃,你还是以前的江苑吗?”
“以前什么样,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很真实。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不喜欢你。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会非常痛苦的。既然我们无法继续走下去,何必勉强对方呢?你难受,我更难受。”
时竫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埋进臂弯里。
“好,我答应你,离婚。”时竫看了江苑一眼,站起身,“你会不会后悔?”
“我做事从不后悔。”江苑迎着他的目光,从容淡定地回答。
收拾停当,时竫抱着孩子,再次坐在了江苑面前,“苑苑,我想最后听你说一次,你真的要和我离婚吗?”
“真的,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好,好,我们离婚,我不惹你讨厌,我走了,你保重。”时竫终于死心了。
一切都结束了。
钟伟指着江苑的头,“要不是你还病着,我非------”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江苑无所谓的态度。
李姐叹息,“江苑妹子,你真糊涂。这么好的男人,你让他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你要是我亲妹子,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把你打醒。”
“李姐,你说,让一个年轻又健康的男人,陪在瘫痪妻子身边一辈子,这样做就不是自私吗?就对吗?”
“你说什么?”李姐愣住了。
“一个妻子,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不知道何时能治愈。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生活的毫无质量和尊严,日子过的人不人鬼不鬼。这姑且不谈,又是个癌症患者,生命无常。你说,这对一个男人是不是太残忍了?”江苑紧绷了多日的脸终于溃堤,泪如雨下。
李姐大张着嘴巴。
“我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万一我哪天走了,孩子怎么办?好在,他还有爸爸,还有奶奶,还有哥哥姐姐。至于我,就苟延残喘过完自己余下的日子。”
“妹子,你没有失忆,你是伪装的?”李姐顿悟,“你这是何苦呐?时竫是真心对你啊,你知道他走时有多伤心吗?”李姐也流泪了。
“长痛不如短痛。”
时竫离开时,带着最后一丝期待,注视着江苑。江苑却固执地低着头,并不朝时竫看一眼。
如果时竫仔细观察,会发现,江苑已经泪水洗面,她怕自己抬头暴露了内心的无助。她倔强地偏开头,眼睛注视着某处,就是不看时竫,也不说再见,因为,他们从此永远不会再见了。
时竫黯然,“苑苑,我们离婚了,我不会再烦你了。可是我们依然是朋友,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的。”
透过窗户,江苑看见时竫抱着孩子,抬起头对着自己卧室的这扇窗户,这个时候,他依然抱着一丝希望,憧憬着江苑忽然记忆复苏,透过窗户跟他招手,留下他,留下他们的爱情。
可是,时竫看不见躲在楼上窗边哭泣的江苑。
时竫走了,江苑才深深意识到,自己从此和时竫再无瓜葛了。
从今天起,他们一个是山林里年轻英俊的护林员,一个是大都市里瘫痪落寞女。
李姐要给时竫打电话说明实情,被江苑发现厉声喝止:“李姐,如果你真是为了时竫好,就不要打电话,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
李姐默默放下电话,“江苑妹子,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女人总是自己委屈自己,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啊。”
“李姐,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养老院里住了,之前就联系好了,这里的房子我已经退租了,你的工资我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往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李姐担心。
“那家养老院不错,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
“那你不要放弃去康复中心治疗,我一定会在休息的时候,去看看你陪陪你。”李姐嘱咐。
“只要活着一天,我会继续接受治疗,不会放弃的,你放心吧。谢谢你,李姐,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我没给过你好声气,让你受委屈了。”
“别说了,我都明白了。你呀,太要强了,这样,会吃亏的。”李姐叹气。
“李姐,人家不都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吗。我活成这个样子,不想给别人带来困扰,也想让自己活得有尊严一点。”江苑说。
“江苑妹妹,你真傻啊!”
两个女人,一个是曾经的大学老师,一个仅仅小学毕业,可是,两个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女人,两双手却紧紧握在一起,唏嘘不已。
江苑无牵无挂,独自住进了敬老院,父母依然对她的状况一无所知。
每天,工作人员会给她擦身,洗漱,把饭菜给她送到房间里来。
江苑适应环境很快。
她每天都很忙碌,忙着给刚刚认识的敬老院的阿姨叔叔们解决难题,跟他们谈天,帮他们疏导心情。晚上,她则会伏案忙碌着继续自己的专栏写作。总之,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
李姐每隔几天,都会拎着水果等吃的用的东西,来敬老院看望江苑。
转眼,江苑已经在敬老院住了近一个月了。
起先,钟伟对江苑进敬老院一事一无所知,后来,终于通过李姐知晓,遂即刻到敬老院来看江苑。
本以为江苑会颓废不堪,但是出他所料。
他欣慰地发现,江苑已经能从轮椅上站立起来,不过双腿无力,行走要借助拐杖。
“看来,你恢复得很快啊。以这个样子训练下去,你很快就可以扔掉拐杖了。我就知道没什么能打倒你。”钟伟抱着肩膀,用欣赏的目光,看江苑在敬老院的小亭子里不停练习。
“多亏李姐,她天天催促我练习,怕我偷懒,每天都陪我去做康复训练。”江苑满头大汗。
“实话实说,你非要和时竫离婚,是真的失忆了,不记得他了?”钟伟始终有所怀疑,禁不住好奇,又提起。
“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又来戳我的伤口?”江苑白了他一眼。
“最近,你工作怎样?”江苑转换话题。她当初给钟伟牵线,到老文公司做s市分公司老总,已经快一年了。
“别提了,忙得脚不沾地,琐碎的事情一大堆。”钟伟抱怨说。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身体最重要,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撂挑子,不要勉强自己。”江苑劝他。
“这个我知道,放心吧,我身体还可以,也还能应付,不至于做逃兵,临阵脱逃,不是本公子的风格。”钟伟又开始了。
江苑觉得,看到钟伟耍宝真好,这样的钟伟,让自己感觉又活过来了一样。
钟伟认识江苑多年,他知道,江苑表面和内心大相径庭,她有一副弱不禁风的外表,却有一颗坚韧自强的内心。她自尊自强,在人生最危急时刻,她不愿意拖累亲人,为了不连累时竫,自己竟然狠心舍弃了孩子,还在时竫面前演了那样一场戏。
可是,钟伟理解江苑。
江苑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强加给别人,宁愿自己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里默默死去,也不愿意把最狼狈最没有尊严的自己呈现到挚爱的人面前。
钟伟知道,如果中国有安乐死这一项,到最后时刻,江苑绝对会笑着接受。但是没到最后那一刻,江苑始终会让自己笑着,哪怕是眼里含着眼泪,她也会微笑着,面对一切。
“你不想孩子吗?你真是个狠心的妈妈。”钟伟说。
只有说到孩子的时候,江苑的眼里隐含着泪光。
孩子,她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她能从时竫QQ相册了看到孩子每天的变化。
孩子哭了笑了,孩子喝奶,孩子和哥哥姐姐一起玩------时竫似乎很理解江苑渴望孩子的内心,每天都在网上发布孩子的一点一滴。江苑的手机和电脑里,储满了孩子的照片。
“真的想孩子,回去看看他。”钟伟看江苑脸上的失落和凄然,于心不忍。
“我这个样子,怎么去?爬着去?”江苑指指自己的腿。
“担心什么,有我呀,我陪你一起去。”钟伟自告奋勇。
“你得了吧,好好干你的工作吧,不要老往我这儿跑了。”江苑说。
“唉,你这个女人,我一片好心,总被你当成驴肝肺。”钟伟戏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