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夜晚,总是不断发生着不同的悲喜剧。对于有的人来说,这样的夜色是安睡的被褥,对有的人来说,这样的夜色却是死亡的尸衾。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仿佛一切都可以被包容进去,无论是恬静的还是惶恐的。
黑暗,悄悄地淹没一切原本在阳光下的事物,可以拒绝,但不可以反抗。
夜巷,原本宁静的一切突然之间被一声惨厉的呼号撕开,只见随着呼喊声,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巷子里来,似乎是因为收不住脚步,男子十分狼狈地撞在了巷子口的墙上,还撞翻了堆在墙边的几个纸皮箱子。男子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又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他根本没有理会自己是不是身上有什么地方摔破了,他只是十分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并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可以想见他显然已经奔跑了许久。
在男子的身后,应该一直有什么让他特别惊慌的事物在追着他,所以他才会这样狼狈。
只不过男子抬眼看去,他来的路上空荡荡的,别说是人,就连条狗都没有,只有那静悄悄的路灯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昏暗到除了照亮灯柱之外,根本照不到其他的地方。霎时间,男子几乎有了一种不现实的错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一隅夜色当中,突然之间又安静了,好像只剩下这个惊慌不安的男子是活物,其余的都是死的。
男子有些迟疑地看着身后,发现没有人追上来,对此他又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成功逃了出来。他还在喘着,可能刚刚剧烈的奔跑让他到现在还不能缓过气来,每一呼吸之间都好像有刀子在零零碎碎切割着他的肺叶。
他扶着墙壁稍稍站了不到两秒钟,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狠戾的颜色,又咬着牙重新挪开了脚步,他根本不敢停下来太久,所以只好挣扎着继续往前跑,好像刚才追着他的竟是一个绝不可能抗拒的恐怖存在,能够勉力跑远一步就是一步,任何对时间的浪费都是致命的错误。
洪舫帮,一个帮派整整有三百多人,在香港来说算是不小了,已经风风雨雨屹立了近二十年不倒,多少次遇到发展的挑战甚至存亡的危机,都能撑着一口气飘飘摇摇挺了过来,这当真算是不易。可就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竟然被人零零碎碎地袭杀了一大半的成员,这近两百号人或者死于家中的床铺上,或者死于无人的街角边,或者死于市郊的公厕里,或者死于铁路的桥墩旁。
接连不断的死讯几乎瞬间崩溃了每一个收到消息的人。
逼于无奈之下,洪舫帮的老大只好把残存的人聚集在了总部堂口里,紧急开会分析是什么对手在突然作乱,并且尝试着商量些对策出来。要钱财吗?要生意吗?要地盘吗?这些都可以商量,可惜很显然这些都不是对方要的,对方出手狠辣做到了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谈判余地的打算,事实上,对方已经毫无疑问就是一个目的,要人命。
虽然说,混黑道的迟早总有还的那一天,一帮老兄弟谁手上没有沾着些许平良无辜的血,大家心里到底也知道能平安终老不大现实,可是骤然遭遇这么剧烈的袭杀,任谁都会内心里先是愤懑不平,然后变成惶恐不安。于是原本想着商量对策,最后却变成了乱糟糟的争吵,都在分说着是从前哪一次火并别的帮派斩草没有除根,竟然种下了今日的祸事。
但是,事实更加残酷地告诉了众人,此前的袭杀其实只是前戏,其目的就是为了逼他们聚集在一起——以便更加方便快速地清理。对方已经算是有点良心了,没有对任何家眷下手。结果,对方一个人施施然单枪匹马而且光明正大地出现了堂口大门外,就在这一夜之间,剩下的一百余人在惨叫声中逐个倒下,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奔逃了出来!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鬼魅一般的存在!
男子继续往前跑,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似乎和他此刻散乱的脚步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知道要跑,要离开,要赶紧有多远就逃多远。
帮派里不是没有强人,在现在这个年代里,没几个人能够镇得住场子的话,早就在各种帮派的倾轧火并当中被吞并覆灭了。可是呢,当年在新界地下黑拳连胜一百场号称新界死神的张震,一个照面就被对方砸断了鼻梁,五招之后就捏碎了喉结了账;当年特地从飞虎队想办法拉下水的神枪手杜云飞,愣是打空了三个弹夹也没有一枪能逼退对方,反而被对方左闪右闪从十多米外掠到了近身结果掉;当年新加坡暗杀组织退下二线来的杀手肖老六,潜行出去求援才没多久的工夫,就被对方捏着脖子从堂口的楼顶生生扔了下来,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粉身碎骨。
绝望,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却完全像是踩死蟑螂一样随意地在这百来人里杀进杀出,一扬手就是一条人命,轻轻松松地就把那绝望塞进了所有人的心里。临阵逃跑的,被对方第一时间杀掉,跪地求饶的,也被对方随手杀掉,最后知道今夜必无幸存可能的人聚在一起,在帮派老大的呼喝声中拼了性命不计成本地断后,冲上去抱住大腿拉住手臂,生生用人墙堵路,才换来这个男子有机会从堂口的后门脱逃了出来。
男子是帮派老大唯一的儿子,谁都可以死,就他是一定不可以死!只要他逃出去,洪舫帮的一丝香火就还算留存。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迈着灌着铅的双脚使劲往前跑,他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活下来,十年后重建帮派回来报仇。
眼看小巷就要跑到尽头了,男子认得路,跑出这条巷子就是码头,洪舫帮既然名字有个舫字,自然与水路的生意有着密切关系,这些年来偷渡的走私的押运的买卖他们可没有少干。洪舫帮的老大终究是老谋深算,早早就安排好了这条后路,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条后路还真有要用到的一刻——所以,尽管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但是希望就在眼前,只要上了快艇出去避一避,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远远地,似乎已经可以闻到码头特有的那水腥味和柴油味混合在一起飘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男子的脚步却缓缓地停了下来,他不是因为累,如果累就会停下来的话,他早就停下来了。他并非那种二世主纨绔子弟吃不得苦,甚至在黑道里,知道他的人都说洪舫帮后继有人,帮派老大生养了一个挺有出息的接班人,够狠又能挨,将来算是免了身后的许多麻烦。
他此刻停下来,只是因为眼前突然的变化。
只见他的眼前,一个身形正在缓缓从幽暗中浮现,先是手臂,然后是腿脚,终于,那个恐怖的杀人魔王缓慢地从黑暗里行走了出来。
“想要玩王子复仇记吗?可惜啊……剧本是老子的写的话,你也就是到这儿了。”
男子的眼瞳骤然缩小,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不甘,整张脸再次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他不自由主地想要后退,可是已经痉挛的小腿终于没有办法再执行他的想法了。
“你!是你!”
“当然是我。”
“行,让我死个痛快,告诉我,你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要灭我洪舫帮?我好下去了告诉我爸!”男子喘着气,努力站直了身子,既然不能幸免,那么死要死得好看一些,出来混的,有一句话叫做输人不能输阵。
对方只是不屑地一笑,根本不回答他。
眼前的这个人乍一看还无出奇之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除了眉目稍显清秀之外非常的普通,扔到香港鲤鱼门渡口那每天汹涌的人流里根本就找不回来。可是这个人此刻却全身都在散发着非常危险的气息,那毫不保留的杀气就这样蒸腾着让原本凉如水夜晚都变得燥热。
“洪舫帮是韩琛罩着的,韩琛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男子还想说什么,可是,下一秒钟,一只手已经伸到他眼前,食指和中指从他双眼处插入。
眼球被插破之后的内容液喷溅了出来,男子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然后一阵剧痛袭来,他大声呼喊了一下,可就连声音还没有彻底喊出嗓子眼,一阵剧烈的气流已经从他的后脑勺处爆开了颅骨,带着无数脑浆旋转着飚射而出。
就好像一个西瓜被摔烂在地上的声音一样,挺沉闷的噗一声响,男子终于软软地跪倒在地上。
他并没有横躺下去,只是原地跪坐着,双手无力地悬挂在肩膀两侧,只剩下前半部分的头颅由于颈椎连接后脑桥的位置被断开,所以仅仅是由下颌的皮肉耷拉着而挂在了胸前,鲜血从破开的后枕处喷涌流出,沿着前胸后背直往下淌,慢慢地在他身子周围形成了一洼血泊——可以想见,等到天亮的时候血液凝固了,这个尸身将是如何骇人的场景。
夜,重新归于平静。
凶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尸体,手指凝劲缓缓划动,隔空蘸着血液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大字:“杀人者,韩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