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小城,不富裕亦不繁华,但也就这种不起眼的边境苦寒之地,除夕夜里家家户户次第点亮的大红灯笼,以及响起的爆竹之声却是透着一股子那穹顶华盖的雄伟城池中所没有的,最质朴纯粹的平安喜乐。
庭院中的篝火已经燃起,明晃晃跳动的火光几乎能照亮整个院落。那些扮作府中仆役的陌上人员以及一部分不当值的影卫死士,都应央谷未末的要求聚到了这一处,几十号人围着篝火跳着傩舞。只是原本说好要由央谷未末和商牟烛词扮的傩母、傩公换成了别人,不过没了这俩人掺和,大家反倒的更放的开了。
十几人跳舞,十几人奏乐,锣鼓爆竹,虽阵仗远比在王城时差了十万八千里。跳舞的人步子不齐不说,奏乐也是十分的差强人意,可那有如何,开心就好。
央谷未末坐在特意设了地炉的小亭里看着不远处那副热闹的画面,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她瞥了眼身旁的商牟烛词,见对方在专心致志的看着那处,于是便伸出手想拿过小舀从那红泥小炉上的盛器里给自己舀上一杯煮的温热的屠苏酒,结果还没等她将小舀伸到撑起便被人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只听商牟烛词语气不善朝的她说道:“你今晚都喝几杯了,不许再喝了!”
央谷未末瘪了瘪嘴,悻悻然放下小舀,不情愿的嘟囔道:“才三杯罢了。”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地一点也不知道注意着!”商牟烛词一听她这么说,立刻瞪眼教训道:“方才也是,若不是我死命拦着,你还要去跟着凑热闹!这冰天雪地的,你说你若是不注意摔了可如何是好!”
“不喝就不喝呗,你没完了啦!叨叨叨,那点事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叨叨几遍了,不嫌累啊!”之前挨了对方的数落,央谷未末在如何不乐意却也仅是是在心里运着气没去反驳。谁曾想这会儿商牟烛词不只连口酒都不让她喝,反而又提起这茬,本就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瞧着没法一起去玩的她顿时便憋不住了,抱怨道:“打从早上起就这样,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事儿。”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商牟烛词脸色瞬间便又难看了几分。可转念想到她如今的情况,便忍着不想与她置气,更主要的是不想惹的她生气,只得柔声哄道:“不是为夫管的多,是你现在情况和之前不同。我特意去问过鸿也,她与我说,你前些日子亏了气血,眼下有孕时日尚浅胎像还不稳,应当事事小心。”
央谷未末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想了想道:“你特意去问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商牟烛词点头道:“昨儿晚上你睡了之后。我寻思着这是头一胎,你我都没有经验,未免出了差池,还是去问清楚保险。”
“你不是不想要这孩子吗,怎得又这般上心了?”央谷未免嘟起嘴,虽说昨天两人已经将事情说开了,可她一想到商牟烛词说过的那句话,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痛快。
商牟烛词突然觉得鸿也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央谷未末如今不只是情绪容易失控,而且还真是应了那句“一孕傻三年”的话,有些无奈道:“都说过了,我并非是不想要这孩子,当时不是一时情急没有想到有别的法子嘛!眼下既然有了法子,我自然是要尽我所能护着你们母子平安。”
“那好吧,姑且全当你说的是真的。可便是为着孩子着想,你这也太过谨小慎微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哪有那般柔弱。”央谷未免抢白道。
“什么叫全当我说的是真的?我与你说的哪句话不是发自肺腑?”商牟烛词都气笑了,伸手去点她的额头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待你冷淡了点就觉得我对你不上心,关心你吧有嫌弃我管的太多!果然是近则不逊,远则怨。”
“你骂谁是小人!”央谷未末拍掉他的手,接着探手捏住他的一边耳朵瞪眼道。
商牟烛词赶紧讨饶:“我是,我是还不成吗!唯男子与小人难养可以了吧。”
商牟烛词肯定不会是那怕媳妇儿的窝囊男人,而央谷未末再如何因为有身子脾气反复,也不会变成那河东狮吼的泼辣妇人。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做出这般像极了前世住在她家隔壁的那个悍妇教训家中男人时的举动。不过这一捏,倒是被她发现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一个小细节。
从前看着隔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总被她家那个娇小的媳妇儿拎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打,却只能抱着脑袋狼狈逃窜求饶,别说是还手,甚至连还句嘴都不敢,便总觉得那汉子白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实在是没用至极。如今自己亲身经历了,再回过头去想,或许也不全是那么回事。
就像商牟烛词,明明性子是那般冷淡骄傲的人,却愿意对着她笑陪着她疯。她做错事伤了他的心,他也是只要确定了她心里有他,便毫不犹豫的原谅。即便她任性胡闹,他沉着脸数落她诸多不是,可到最后只要她落泪,他无论多么生气也都会立刻没原则的首先低头认错。
央谷未末揉捏着商牟烛词的耳朵,突然有些出神的想着:“究竟要有怎样的深情,才会使一个人甚至无需刻意为之便会对另一个人敛去全部的锋芒,选择那般毫无道理可言的迁就包容。”
商牟烛词耳根子很硬,耳垂却极软,央谷未末玩的起劲,没一会那原本冰凉的耳朵就被揉的通红滚烫。不过好在她也没怎么用力,商牟烛词便随她去了,也不怕若是被庭院里的人瞧见,索性便将探着身子的央谷未末揽进怀里。
“夫君,我从前听人说,耳根子硬的人都主意正不听话,耳根子软的人都怕媳妇儿。你看你耳根子就硬,便总是欺负我,不听我的话。”央谷未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中坐着,顺便换了另一边耳朵玩。
商牟烛词给自己舀了杯酒饮尽后,挑眉道:“何人说的这胡话?你不欺负我,我都叩谢吾主隆恩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欺负你!”说着,他抬手捏住央谷未末的耳朵揉了揉:“再者,你耳根子倒是软,却怎么也没见你有多听话?”
央谷未末松开揉捏他耳垂的手,转为捶了他一拳愤愤道:“你便总是这般,嘴上从来不饶人,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也就剩这点能耐了。”商牟烛词摊手笑道:“若是连嘴上占占便宜都不成,那还不当真要憋屈死了。”
央谷未末扯着他散在身前的雪白发丝不满道:“哼,这话说的,就好像我时时欺压你一般!现如今我不过是说几句,你便是这般满腹的委屈啦!当初却也不知是谁,一见面便对我摆臭脸各种拿话挤兑我!我说什么了,啊?我那时可有说什么?”完全不给商牟烛词开口给自己辩白的机会,她又立刻继续翻旧账:“好,就当你上次说过,你那时是以为我心里没你。可你既是钟情于我,大婚当晚怎得杯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这也便罢了,之后更是连门都不让我进!往后我便不一一说了,你自己好生想想,从始至终究竟是谁欺压谁昂?”
许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着眼前这个歪头瞪眼扯人头发还满嘴说着强词夺理言语,与那些市井悍妇只差双手掐腰那一步之遥的央谷未末,商牟烛词竟只是觉得她娇憨可爱极了。至于究竟谁有道理什么的,他才不管呢,自家媳妇儿说的话那就是道理,即便没有道理那也是天大的道理。
其实央谷未末说完那番话自己都觉着理亏,本以为商牟烛词会有无数反驳的话等着她,怎料对方居然半点异议都没有的直接附和她道:“藏希说的对,为夫刚刚说错话了。我家藏希这般好,怎么会忍心欺负为夫呢。再说,便是当真被你欺压着,为夫也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哪里来的委屈。”
对方都这般说了,央谷未末也就没有借题发挥的余地了,只好气闷挣脱的他的手臂,坐到一边去嘟嘴道:“这还差不多。”
商牟烛词自然对她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她找他的茬,无非就是眼馋那些他不让多吃的美酒美食,再者就是看大家玩的开心她却只能坐在罢了。想到方才央谷未末望着庭院时眼巴巴的可怜模样,商牟烛词到底还是心软了。他叹了口气,寻思着,好歹他家这个宝贝疙瘩也是盼了许久了,大过年的总归让她跟着大伙乐一乐罢。
于是,腹黑的护妻狂魔皇后殿下终于松口道:“罢了,我瞅着傩舞也快跳完了,咱再喝杯酒,为夫带你去与他们一同仍爆竹。”
“真的!此话当真?夫君之前你不是不让我过去吗,怎得突然改了主意?”原本双手托腮闷闷不乐望着庭院的央谷未末闻言,立马惊喜的转头看向商牟烛词。
商牟烛词嘴角翘起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舀了两杯酒,将一杯推到央谷未末面前道:“为夫想补全你我大婚当晚的那个遗憾,藏希可愿赏脸?”
“什么?”央谷未末瞅瞅眼前的酒杯,又瞅瞅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杯合卺酒,一世一双人。”商牟烛词拿起酒杯,举在身前。
央谷未末突然就红了脸红了眼,也轻轻拿起酒杯:“一夕许此诺,一句一终身。”
细雪纷纷,醇酒尚温,院中的火光映的两人的衣衫暖红一片。商牟烛词眉目朗润,央谷未末满眼氤氲,两人手臂交缠,交缠住过往时光,也将日后漫长岁月一并交缠。此刻,他与她在这除夕之夜,这小城边村,仿佛已偕老,又仿佛才新婚。
“黎华,可是困了?”亭子不远处的篝火旁,原本面带笑意望着亭中场景的鸿也,转头间看到身旁自己的小徒弟正低头偷偷拿袖口擦脸,便关切问道。
黎华垂眼轻轻摇头:“没有,刚刚风把雪花吹进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