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正浓,各色的花香弥漫着,柳絮也飞着,暖风吹得人一件一件地去衣服。
杭州本就是个招春喜爱的地方,春来之后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许多。但胡雪岩此时浑身的汗,却不是因为这醉人的春风,而实实在在是吓出来的。
胡雪岩今年好歹也是三十几岁了,但是今天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见人拿着刀子指自己。想起刘金厚那家伙天天要死账,几次三番被别人拿着菜刀赶在大街上,胡雪岩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会跟穷疯了的人打交道。
船在小河上慢慢地走着,水面上已经隐约有了些不太密集的浮萍。
没等到张三被带进柳树林,胡雪岩就赶紧借口抽身了。临走之前胡雪岩对那位男扮女装的小爷说,这里是杭州,而那位北方口音明显的小爷孤身在杭州实在是没有什么实力,就连派去传唤张三的人也是张三手下的人。万一闹起矛盾,张三狠下心来来个鱼死网破,这死鱼破网都得落在没有亲信势单力薄的小爷身上。
话已经说了,能不能压住心里面的怒火,忍下心来慢慢处理这件事情,就得看那小爷的心性能耐了。
摸着怀里的一千两银票和一面雕着“魏”字的腰牌,胡雪岩觉得这次无端被绑架,似乎也不是很亏。漕帮在江湖中具有极大的威望,自己能和漕帮的人拉拢上关系以后做生意也会方便很多。
下了船,和娇滴滴的翠环姑娘别了手,胡雪岩便回到了他小河直街的院子里。
他前些日子还想着换一所好一点的院子,但是自从看了徐进那破茅草屋之后,胡雪岩觉得自家的房子简直就是大内皇宫,奢侈的很,也还能凑合着住。
推门走进院子里,院子里胡氏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破水车还搁在青苔石砖上。胡雪岩一直想不明白,咱家又不是开作坊的,要这个大水车空摆着有什么用?难不成自己母亲还想靠着她那两尺高的小纺轮,纺出一个染布作坊来?这么大个水车放在院子里,又占地方又碍眼,胡雪岩一直想把它砸了。奈何老太太喜欢收藏这些破烂玩意儿,且由着她吧。
兰姑走了出来,看见胡雪岩一身狼狈的样子,大惊失色:“相公,你和别人在外面打架了吗?”
胡雪岩摇摇手说道:“走路不注意,摔了一跤。”
兰姑倒也好骗,丝毫不想摔一跤怎么可能把前后背都沾上土。她慌忙着说道:“那相公还是先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洗吧。”
原本在堂屋纺棉花的老太太听到兰姑的话,出来看了胡雪岩一眼,看到胡雪岩平日里珍贵的唯一一套行头此时泥泞不堪,皱了皱眉头说道:“听兰姑的,一会儿换完衣服来我屋一趟,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老太太径直出了堂屋,回了她的卧房。
阳光正在中天,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太阳光已经斜出了西屋。截短的阳光从玻璃里漏出来两寸,数不清的小尘埃在两寸的阳光里飞舞着。但是从窗户两寸以后的西屋里,却是阴森森一片。待胡雪岩换完衣服进了西屋,老太太正坐在床沿上背对着胡雪岩造势。
胡雪岩看到这一幕,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进了牢房的感觉,他没由来突然笑出了声来,说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记得上次您这么跟我说话,还是我在王员外家丢了一头牛。这次我有犯了什么事儿了?”
胡氏一瞪眼,说道:“别嬉皮笑脸了,实话实说,你身上那狼狈样,是摔跟头摔的吗?”
胡雪岩知道老太太精明,既然老太太问了,自然不能像骗兰姑一样骗她。胡雪岩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你别把人家都逼急了,不然人家打你是小事,要是人家拿着刀找到我们院子里,我们婆媳俩这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怎么办?”
胡雪岩知道老太太错以为自己是催账遇见耍流氓的了,他本来也就想编这么个瞎话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不然总不能对老太太说自己被漕帮绑了吧,那老太太还不吓得昏过去啊。
胡雪岩借坡下驴,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妈。”
老太太说道:“知道就好。”
“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啊。”胡雪岩心里盘算着把一千两银子兑开,徐进只贷了信和钱庄三百两银子,自己要是把银子对开,还能留下七百两。这七百两是那小爷赔礼的,胡雪岩正好用来给王有龄捐官用。
老太太听见胡雪岩要走,立马来了脾气:“站住,话还没有说完呢,谁让你走了?坐下!”
胡雪岩被老太太的断喝吓了一跳,听话地坐在了床上。
胡雪岩一直觉得老太太现在上了年纪,越来越有一股子孩子气了。自己做的事情,很多东西老太太都是不懂的,但是老太太经常拿着她的一副道理来教训自己。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拉扯胡雪岩长大不容易,能坚持到现在说明老太太性子中有着好强的执着。但是上了年纪之后的执着坚持加上小孩子脾气,让胡雪岩觉得老太太很是顽皮。
其实老人家活了一辈子,受过的苦并不是胡雪岩所能够真正想到的,更不是他能够体会,能够切身感受到的。她用血汗积累了经验,自然要把这宝贵的经验教给胡雪岩。
胡老太太说道:“前些天听人说你逼死了个读书人?”
胡雪岩赶紧解释道:“妈,你别听他们瞎说!”
老太太摆摆手说道:“这话我是肯定不信的,你这孩子脾气好的紧,你会把人逼上绝路,这我是不信的。那王老太婆向来多嘴,但真吵起来,她吵不过我。”
胡雪岩想到自己一本正经的亲娘在街上和那个肥得流油的王老太婆吵起来,似乎很有画面感啊。不过自己亲娘要真是吵起来,那气场绝对能压倒一切东南西北风。胡雪岩不担心自己娘吃亏,就好像他娘不担心自己儿子会做坏事一样。
老太太接着说道:“今天我想跟你说的是,这几天你回家,没有一次拿回来别人为了求你放贷给你送的鸡鸭鱼肉,咱家的伙食因此差了很多。”
胡雪岩有点愕然,自己这几天忙着给王有龄筹银子,确实是没有忙着放贷拉银。他没有想到自己亲娘竟然从回家这样的小事上就能看出自己的工作状态,他不由地对自己的亲娘刮目相看。
老太太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贪图那一点点油水,我是想告诉你,做事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别想着一夜暴富腰缠万贯。你不要忘了你胡家的沙船是怎么坏的,你爹又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说完,西屋里立马安静了下来,只有阳光中不安分的小灰尘跳动着。
沙船,就是运送商铺货物的货船,因为走的是需要年年淘沙修缮的运河,所以叫做沙船。胡家的老本行就是做沙船,生意本来是挺好的,但是胡雪岩他爷爷有一次遇上一桩大买卖,东借西凑招呼了二十多辆大船运粮。
他爷爷想着走运河要给漕帮过关税,不如走海路,这样能一口气省几百两银子。结果遇见海盗了,一船货物送了流水,赔得一塌糊涂。
船不是自己的,得赔;货不是自己的,得赔;漕帮知道了这件事,说胡家坏了规矩,来要钱,得给;工人们死了不少,家眷要上门来,得赔;工人们的工钱,得发……
胡雪岩爷爷看着满屋子要账的人,当场就气死了。胡雪岩他爹砸锅卖铁还了债,胡家也衰落了。
本来胡家继续操着老本行好好运沙船,没二十年胡家肯定还能再缓过劲儿来,但是胡雪岩爹爹胡鹿泉非要卖了沙船经商,最后书生意气的胡鹿泉做生意赔得胡雪岩给王员外放牛去了。自己也因为气大伤肝,一病归西。
胡雪岩想着这些往事,心也沉重了起来。他摇了摇头对胡老太太说道:“妈,我做事向来稳重,这您是知道的。你放心,我保证咱胡家会在杭州城生根落户,富甲一方。”
胡老太太面露忧虑之色,说道:“我怕的就是你有这个想法,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胡雪岩说道:“妈,好男儿志在四方。人活着不能说有一口饭吃就行,总得想法子活得更好。我爷爷不守规矩,我爹则是被人骗了。这些教训我都记着呢,您放心,我绝对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胡氏看自己劝不了儿子,也不再多说。娘俩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是个执着的人。
只是在日后的日子里,胡氏纺棉线纺得更勤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