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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音

2016-11-04发布 5569字

“你这臭丫头!”老年男子攥起拳头就打她,“良心被狗吃了?!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岚峰和诸平赶紧拦他。他们已经认定这个老年男子是张二柱的叔叔伯伯之类的,劝他说雪菜既然不愿意作他家媳妇,就不能强求。没想到那老年男子把眼睛一瞪,“呸!什么作我家的媳妇?!她是我女儿!”

岚峰和诸平呆了,下意识地朝那个老年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他是雪菜的爸爸?这么说是他逼雪菜嫁给张二柱的?他是白衣仙姑直接下手欺骗的对象?

于是岚峰和诸平就赶紧找这个老年男子询问请款。老年男子一开始不愿意说,但根本架不住他们有技巧的询问,不知不觉中全都说了。原来他叫赵钱三,今年七十岁,一共有四个孩子,雪菜是他最小的女儿。他虽然非常珍视她,但到了但到了性命攸关的当口,也顾不得他了。

诸平和岚峰听到这里暗暗冷笑,心想白衣仙姑肯定又是玩骗子的老路子,通过看相或者是算卦,告诉赵钱三他命不久矣,或者是大难在即,给他洗脑,再让他任由自己摆布,细问之后却发现自己真是小瞧白衣仙姑了。白衣仙姑没给他看相,也没给他算命。甚至都没有跟他接触过。赵钱三把雪菜嫁给张二柱,完全是他自己“悟”出来的——听到这里岚峰和诸平下巴都要掉,细问他是如何“悟出来”的,更加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赵钱三一个月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感到身体虚弱,精神衰弱,竟然频繁地梦见牛头马面,便怀疑自己命不久矣。正在疑神疑鬼的时候,自己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成家,和他们老两口住在一起,竟然也开始精神恍惚,茶饭懒进,似乎有什么心事。他老伴以为他是得了相思病,便悄悄盘问他。小儿子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说的话却让他和老伴都目瞪口呆。原来小儿子这些天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赵钱三命不久矣。要想续命,必须赎罪。赎罪的内容,就是把雪菜嫁予张二柱为妻。理由就是赵钱三的前世杀了张二柱前世的爹,因此遭到天谴,要在七十岁的时候得一场非常恐怖的恶病,受尽苦楚而死。要想避开这个祸患,必须在今世给与张二柱补偿。而雪菜前世是他杀人帮手,让她嫁给张二柱,也有给她自己赎罪的意思。声音很是刺耳,很是模糊,也说不出是什么腔调,但就是能刺到脑子里。赵钱三立即想起了自己那些梦,顿时惊得半天说不话,冷汗把内衣裤都浸湿了。想到张二柱非常想娶自己的女儿雪菜,立即就打算把雪菜嫁给张二柱为妻。而他的老伴因为没有做过那些梦,不大相信这件事,还有些犹豫。然而没过几天,亲戚家的小孩到他家来玩——一个是四个,都是十五六岁,有男有女,竟然同时听到了这个“神音”。喊大人出来听,竟然都听不到。这下大人们都慌了,纷纷说小孩子耳朵净,才能听到神音。既然神仙已经发话,赵钱三就该照办,否则等到天神震怒,真让赵钱三得上恶病,就悔之晚矣了。

赵钱三的老伴吓坏了,再也不敢质疑什么。赵钱三立即找到张二柱,叫他立即跟雪菜打了结婚证,没办婚礼就让张二柱和雪菜住在一起了。自此后赵钱三就没再做过有关牛头马面的梦,儿子也不再听到“神音”。父子俩都吃得好睡的香,身体倍儿棒。然而雪菜却不安心和张二柱过日子,还成天想着和自己的同学私奔,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他绝不许她这样做。她跑一千次就把她逮回来一千次,跑一万次就把她逮回来一万次。

岚峰和诸平听得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一早就做好了听“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准备,但这件事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赵钱三反复梦见牛头马面,可能是白天受到了什么心理暗示。而反复梦见本身就是种很强的心理暗示,才导致自己老是梦见牛头马面——这个不难解释。而为什么只有他儿子和亲戚家的小孩能听到“神音”,就难以解释了——这又不是武侠小说,白衣仙姑难道还能传音入密,只让固定几个人听到的她的话吗?

岚峰和诸平越想越觉得头发懵,那边赵钱三揪着雪菜唧唧呱呱地骂,雪菜又呜呜呜呜地哭个不停,把他们懵上加懵。岚峰和诸平没有办法,只好劝说赵钱三,说人的婚姻应该以感情为基础,不能勉强。赵钱三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只说他把雪菜养到这么大,雪菜就应该为他做点贡献,否则养她做什么。诸平和岚峰本想说他遇到的根本只是一个骗局,却想到如果赵钱三问他们从哪里可以看出这是个骗局,他们却只能哑口无言,只有悻悻地把话咽了回去。

最终雪菜还是被赵钱三拉回去了。岚峰和诸平很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这么憋屈过——身为警察,竟然对包办婚姻的行为无法干预,而且是动机如此之蠢的包办婚姻——真让人气炸了肺。如果人们看到一些人对某件事起了执念,不解决它就无法过活,往往会说这些人“呆性”发了。而诸平和岚峰就是呆性发了。发誓即使把脑子掏空也一定要揭穿白衣仙姑的骗术。否则以后就没脸在警界混了。首先他们要解开那个红灯之谜。那是所有谜局的起点,也是他们心理受到影响的开始——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虽然坚信那只是骗术,但白衣仙姑的这个把戏对他们还是有很大的震慑作用。查案和上场打仗一样,千万不可以藏怯。在战场上藏怯的下场是被砍死,而查案时藏怯的下场就是眼睛被糊上,因此做出错误判断,被耍戏死。

因为无法解释红灯之谜,他们的心里已经藏了怯,可能导致他们在查案时忽略一下可以被发现的证据。所以要想恢复冷静和客观,就必须先解开这个谜题。

然而要解开这个谜题何其容易。他们想了无数种可能,也参阅了其他各色骗子的骗人方式,就是没找到一点点可以帮助他们破案的东西。既然如此,就只能“现场百遍”,回“案发现场”,即他们之前走过的路线,仔细查看。当日拉他们的出租车司机自然是找不到了。为了不遗漏一丝一毫的东西,他们也没有乘车,而是一步步走了过去。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找到任何线索,非常的焦急和迷茫。天已经微黑,他们也已走得很累,便走进图书馆里歇脚。顺便也想看看能不能再查出点东西——其实也只是坐在图书馆里发愣而已。该查的他们都查过了。

岚峰坐在一本书前,却是一手支颐地看着窗外。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一根树枝上挑着几片伶仃的叶子,在风中荡来荡去,就像一只细瘦的手,在空中胡乱划动。岚峰看着它,思绪不知不觉地退入了内心的黑洞——思绪的迷路和身体的迷路一样,都是在不经意之间误入歧途,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岚峰就是如此,惊觉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内心深处的寒意包围,重重地打了个寒颤。一个记忆的片段,像个藏在暗处的魔鬼一样,忽然从心灵的角落、甚至缝隙里跳出来,猛地抓住了他。

那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夜里。他和铭在坝子上玩得晚了,得走夜路回家。铭很是担心害怕,不住地埋怨他,他却装作满不在乎,说这没有关系——其实他也是个乖乖仔,过点回家心里也很忐忑。就在这种气氛中,那个东西登场了——这么多年里,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说那可能是精神病、醉鬼,或者就是自己看错了,那个人的脸根本没那么恐怖,内心深处却一直明白那就是那个东西。在他遇到那个活死人后更觉得如此。

是的,那个东西就是活死人。当时它就藏在一丛柳树后面,朝他们偷看。也许少年时的恐怖记忆总是最恐怖的,直到现在,岚峰想起它来,还觉得它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它应该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已经快烂成布片的衣服,脸苍白得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在月光下更似乎要发出青光。她脸上有很多新伤旧伤,皮肤干皱,没有生气,简直就像破麻袋片,松松地挂在脸上。不知是不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水分的关系,她的两片嘴唇看起来就像两条干死的虫子,不知是特意张口还是嘴唇上缩,露出两排牙齿——这两排牙齿很是肮脏,但因缝隙里几乎已经成了黑褐色,仍然十分显眼。岚峰一看到这两片牙齿,就感到它们似乎要朝自己咬过来,吓得赶紧把目光往上移,却因此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里面没有任何生气,却有一种空洞般的贪婪,一种似乎要扑过来咬噬他的血肉的贪婪。这种贪婪使她看起来无比的凶恶和残酷,没有生气的眼睛反而让这种感觉更加纯粹。

岚峰彻底吓懵了。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一下下地硌着他的血管和肌肉。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露出恐惧——因为铭还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就若无其事地挺着,像个小斗士,领着铭走过了这片区域。之后害怕那女人会忽然追过来,脑子里一直是麻麻的。还好那女人没有追过来。所以这只算一个不怎么恐怖的遭遇而已,但那女人可怖的面容已经在他的心上烧了个洞,几乎永远无法忘却,并成为了他害怕僵尸的根源……好吧。原来他害怕僵尸的根源在这里——他终于得承认自己害怕僵尸了。

想到这里岚峰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依然觉得自己呼出的气中都有冰凌。

“哈哈哈……”

岚峰一凛,本能地朝四周看了看:他好像听到有人窃笑。然而图书馆里依然没有旁人,只有管理员和诸平,他们都在低头认真地看书。

岚峰以为自己是精神过敏和疲劳过度出幻觉了,继续低头看书,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哈哈哈……”

岚峰又本能地想抬头,却忽然僵住了:这个声音很是特别,非常刺耳,却几乎听不出音质和腔调,就像越过耳朵直接钻进他脑子里一样,而且只有他能听见,别人听不见——这不就是之前赵钱三所说的“神音”吗?白衣仙姑冲着他来了?!

岚峰顿时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感到既振奋又紧张,聚精会神地等待白衣仙姑的下一步动作。

“你知道吗?你是个骗子。”过了五秒后,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也许是为了让他听得清楚,它每句话都要间隔几秒。

岚峰冷笑了一下。对,他是个骗子。为了查案经常骗人。但那都是为了正义,他没对一件事有愧于心。

“你是个大骗子,非常非常大……因为别人都是骗别人,而你是骗你自己。”

岚峰又冷笑了一下,忽然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你有喜欢的人,对吧?可惜她既是你的美梦,也是你的梦魇……你害怕一切和她有关的事情,所以才自欺欺人,对自己一口咬定她已经死了……明明有很多迹象证明她可能没死,你却视而不见,欺骗你自己……”

岚峰身体一震:他的感觉不亚于被炮烙,接着便感到脑子开始混乱——他知道她说的是铭,她怎么知道铭的事?!

“你知道你怕什么么?你是怕你被她骗,害怕她是个坏人……哈哈,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坏人,是个把人变成僵尸,再操纵他们的嗜血的恶魔……”

“别说了!”岚峰觉得脑子都要爆炸了,大吼一声站了起来,像要打开什么一样在空中挥舞着双手,“不许你胡说八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诸平吓坏了,丢掉书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了下来,“你怎么了?”

岚峰如梦方醒,用力地抹了一下额头。他的额头已经满是冷汗。

“没事,没什么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只是……我……”

诸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靠近他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听到神音了?”

岚峰一呆——此时他的目光已经完全没有以往的犀利和刚毅,有的只有惊慌和迷茫。这是人被稳准狠地刺中软肋时才会有的神情。诸平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一句,把他扶出图书馆,打了一辆车,把他送回警局招待所。一路上岚峰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他现在的状态宛如牛皮筋被拉到了极限,忽然被击断一样,彻底崩坏,极度疲软,无法收拾——回到招待所后依然如此。而他虽然精神疲软到了极处,但丝毫无法入睡。他大大地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交替闪过铭小时候的样子和“那个酷似铭的女人“的长相,越闪越快,无法自制。这两张脸,既像白天和黑夜,又像一个事物的阴阳两面,一个让他心热,一个让他毛骨悚然。是的,一个事物的阴阳两面。他现在终于承认铭就是那个他见到的女人。什么“双胞胎”、“在世界上有两个不相干但长得完全一样的人”这是小说家的戏码。铭没有死。她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在人们的眼中消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让他疯狂猜疑——正因为是疯狂猜疑,所以他才害怕!

冷不丁地,他感到窗口有人窥视。他朝那边斜了一眼,顿时相被冻住一样再也无法动弹。是铭?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铭几乎是贴着窗户往里看,半边脸被月光照亮,半边脸则隐藏在黑暗里,让岚峰止不住怀疑那半张脸是不是魔鬼般的长相。另外半张脸在月光里也不甚清楚,甚至还被染上了一层清寒的颜色。眉毛和眼睛的轮廓像被冰刀刻出般冷峻,眸子则宛如深黑色的冰钉。

岚峰一动不动地从眼角偷看着她,她也一动不动地朝里看。时间似乎至过去了一瞬,又像过去了千年万年。忽然一阵狂风吹动树冠,外面的光影乱了。铭就这样消失了,就像光影变幻一样迅速。

岚峰如梦方醒,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血液已经冰冷如冰,冰珠般慢慢地回流,忽然都变得火热起来——简直像燃起了烈火,把自己心里的一些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他下定决心了。要把铭的事情查清楚。即使可能很可怕,即使可能让他无法接受,他也要义无反顾地查清楚。清醒的痛,总比虚幻的欣慰强——因为那根本不是欣慰,而是自欺欺人的麻木,底下覆盖的,可能是更可怕的痛!刚才的那个也许是幻觉,但也可能不是。不管是与不是,他之后都睡得很香。可能是因为下定了决心吧。第二天早上起来觉得神清气爽。而诸平因为昨天的折腾以及对他的担心,起来后到有点萎靡不振。他的牙膏就在眼前,却到处找自己的牙膏,被岚峰提醒后十分羞惭。自我解嘲地说,“这可真是灯下黑啊。”

灯下黑?这三个字竟然像灯花一样在岚峰心里爆了出来。他们之前是不是也犯了“灯下黑”的错误呢?等等,这种感觉……应该是有!

岚峰如雷轰电掣般想到了张荟萃第一次中毒的事情。不错。就是灯下黑。当初他们因为被白衣仙姑的红灯骗局震住了,总把她的诡计往高深了想。所以才忘记了这么一个明显的事情——他们无法推测白衣仙姑是如何算出张荟萃会在什么时候喝水,喝谁的水,其实是因为白衣仙姑根本就不用算。同样她也没有控制壁虎爬动和撒尿。她之所以能让张荟萃中壁虎尿的毒,是因为张荟萃的女弟子中有她的内应。她只要特意留下点水,自己喝过之后在里面下毒,再在张荟萃需要喝水的时候第一个递给她就行。而之后张荟萃“被白衣仙姑”治了的事情快速泄漏,应该也是这个女弟子作的好事——这件事对华兵一伙会有很大的负面效应,应该仅仅守住。而这件事又是在山里发生的,并没有其他目击者。如果女弟子们齐心保密,绝不会泄露得这么快。会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是因为有人刻意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