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概百花圣母觉得自己如果能治好她就可以更加出名,破例晚上“出关”了。她叫老妇开启了一间禅堂,把女孩平方在禅堂中央的被褥上,然后坐在她身边皱着眉头细看。
诸平也来了。他一直关注岚峰的行动,他卷入了这件事他当然得露面。不过其他信徒都没有来围观的——据说对周围的事情不感兴趣也是被洗脑的表现的一种。看来百花圣母洗脑的水平真是不低。他看了看女孩,微微地朝岚峰动了动嘴角:他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不是对这女孩。他是想说,百花圣母一直招摇撞骗,现在遇上真正的疑难杂症,恐怕要手足无措,原形毕露了。岚峰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呆怔怔地看着女孩,对他这些小动作竟然视而不见,和以往机敏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知道岚峰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问他。
百花圣母盯着女孩看了好久,终于下了结论,“她是中了蛊毒。”
蛊毒?岚峰微微地一挑眉毛。喜欢读武侠小说的人都不会陌生。它作为武侠小说里的终极毒药,总是妖怪般出现终结某个无所不能的大侠的生命,或是折磨得主角九死一生死去活来。不过据岚峰所知,它并不是那么神神怪怪。它其实是种很现实的毒药。然而没等他开始回忆,百花圣母就开始阐述了,和他所知的也大差不离。
“蛊毒就是一种虫药。按照古代的说法,是要天下所有的毒虫——其实也只能收集大部分的毒虫吧,封在一个罐子里,让它们互相吃,用最后活下来的虫子来做药。因为吃掉了其他虫子,最后活下来的虫子体内必然有其他虫子的毒素。其实这是一种以虫子为媒介,汇集虫毒的一种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容易失败,所以现在有些人就取巧,把所有的毒虫磨粉,再通过蒸焙来制成毒药。”百花圣母炫耀知识般地说,然后皱着眉头看向那大汉,“你的女儿估计是被人在体表抹上了蛊毒……因为天下毒虫很多,不同的组合将会有不同的效果,因此我也……”
听她的话有撂挑子的意思,大汉却及时堵住她的话头,“求求你!我知道您一定能治好她!因为您是无所不能的!”
这下百花圣母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看着女孩凝思,作想办法治病状。诸平在一旁悄悄地抽动着嘴角,勉力抑制自己作出鄙夷的神情。其实他已经看出问题来了,非常想替女孩诊视一下——很多人不知道,他的身份除了资深缉毒警外,还是资深中医世家的成员。当然了,这样做肯定会有麻烦,但是他不能看着女孩受罪。他几次用目光和岚峰交流,希望他能给点意见,岚峰却一直视而不见。
“其实……我可以发表一下意见么?”诸平终于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大汉朝他瞪了一眼——显然认为他是在添乱。诸平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女孩,“其实,我仔细看了……虽然你女儿身上的水泡看起来很是可怖,神志也不清醒,但是她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差。也就是说毒物并没有对她的内脏造成什么伤害……”
“你想说什么?”大汉的眼睛瞪圆了——因为诸平的说法在他听来简直匪夷所思,简直是在消遣他,所以怒气勃发。
诸平没有理会他的怒色,沉稳地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让我给她把把脉……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江湖郎中,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有任何的机会都会试一试。”
大汉被说动了。松开了棉被,让女孩的手露了出来。诸平伸出两只手指,搭在女孩的腕脉上,皱眉细辨。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即使是岚峰,也不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但被他的态度却感染,全都小心翼翼地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诸平松开了眉头,也移开了搭脉的手指,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很奇怪啊……不过也更应证了我的想法。”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诸平看了一眼女孩,然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大汉,“你女儿体表虽然长满了脓包,但是脉搏平稳有力,气血也并不紊乱,证明她其实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是说,有人虽然给她下了蛊毒,但同时也用药护住了她的内脏……是什么人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多受折磨么?”
大汉的脸紫了——从神情来看他应该非常愤怒,但从目光来看也是非常迷茫——看来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叫这个小女孩多受折磨,竟然下这种毒药,真是……”百花圣母皱起眉头作愤懑状,忽然转向诸平,目光炯炯——因为她是细长眉眼,一直像是没睁开的,现在却像是完全睁开了。“没想到你还精通医道,我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诸平知道她起疑了,在心里苦笑:一露本事肯定会被怀疑的,他知道。但是如果不在这时要求诊脉,他以后肯定没有机会——这汉子看起来这么急躁,是碍着百花圣母的面子,才在他提出意见的时候没有发作。要不在百花圣母面前,肯定不会让他碰女孩一个手指的。罢罢,既然已经如此,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他不能看着那个女孩被误诊被耽误。
“即便精通医道,也有苦恼的事情啊。”诸平做出一副满腹哀愁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别人的病好治,自己的病难治……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难治啊!”
“心病?什么意思?”百花圣母朝他注目。诸平很聪明,知道直接说出自己的苦恼非常像是假装,迂回一点说还好一些。
“医术,其实不算什么。”诸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尤其是在家族规定面前……我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从小努力学医,就是为了之后能继承家业……然而我的父亲却认定要长子继业。我很想不开,很苦恼,每时每刻心里都不舒服,就像得了病一样……我知道这是心病,我自己治不好,所以来到这里,想请百花圣母为我治病。”
“哦。”百花圣母微微点头。老妇却惊诧和怀疑地插嘴,“你们不都是说要来增加财运的么?”
诸平心里暗叫不好,却面不改色地继续编,“增加财运也是一方面……好吧,请百花圣母恕罪,也许是由于医生的……习惯,我并不想直接告诉您,想等您看出了我的心病之后,再请您诊治。”
这有点质疑百花圣母的意思,但是把谎说得很圆。百花圣母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却也露出了不快。看着他的眼睛,既像在审视,又像在发难,“你的心病,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不能继承家业而心里不平衡吧。”
诸平装成被说中心事的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百花圣母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眼睛慢慢地眯成一线,“你对你的父亲和哥哥很怨恨,虽然觉得不可以,但是依然恨他们,希望他们遭遇不幸……你心里很矛盾,很有负罪感,但是又无法停止,所以才会染上严重的心病,是么?”
“是的。”诸平喃喃地答道。不知道是不是百花圣母的语气很有感染力,他看起来很入戏。
“不过,”百花圣母忽然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犀利了起来。“你不仅仅是因为家业的问题怨恨他们的……你最恨你的哥哥,其次是你的父亲,是不是?因为你的父亲促成了你喜欢的女孩和你哥哥的婚事,然后你哥哥就泰然接受了,是不是!?”
诸平猝不及防,瞳孔猛地收缩成了一点。
百花圣母不可名状地笑了一下,又开始问那大汉——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个大汉叫孙长庆,这个女孩叫孙冰清。她问他到底有什么人会对孙冰清玩这种把戏。大汉瞠目结舌,摇头表示不知道。说他的女儿十分乖巧可爱,亲友和同学都把她当小天使,实在想不出谁会对她作这种事。于是百花圣母便说自己要询问神灵,找出这个下手的坏人。之后当然得清场,诸平、岚峰还有孙长庆自然被请了出去。老妇给孙长庆安排了一间禅房。孙长庆却根本没有心情进去休息,站在门口唉声叹气,还不时地朝百花圣母的房间张望。
岚峰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大概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也从刚开始的激动中醒了过来。等他和诸平走到安全的地方,拍了拍诸平的肩膀。“真看不出,你还真入戏啊。”
诸平却没有反应——要是平时,得到岚峰的夸奖,他早就得意洋洋地一笑了。半晌后才低低地说,“不是演戏!”
“嗯?”岚峰很是惊诧,“不是演戏,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演戏!”诸平猛然激动了起来,甚至还甩了一下肩膀,把岚峰的手甩开。岚峰惊呆了,狐疑地看着他。诸平没有说话,拼命地稳住自己的情绪,嘴唇微微地颤抖。和父亲和哥哥因继承家业而产生的矛盾是他编的。但是他真对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有复杂的情绪。原因就是百花圣母所说的。他暗恋他的嫂子。从小就是。甚至因为她直到现在都没有恋爱。但是却一直只能是暗恋。因为他哥哥认识他的嫂子比较早,在他见到他嫂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他哥哥的恋人。他和她当然没有可能,却始终无法斩断对她的情丝,甚至越来越对她痴恋。在嫉妒的左右下,他开始怨恨他的哥哥,也包括他的父亲——因为她是他父亲朋友的女儿,是父亲把她介绍给哥哥的。他知道这样很不对,甚至是畜生的想法,却总是忍不住那样想,就这样纠缠反复,越缠越乱——当然了,这些还没到心病的程度。因为爱情根本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但也算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现在被百花圣母猛地揭了开来,不仅让他猝不及防,还让他手足无措,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冷静。
当然了,被揭伤口并不是最大的问题。真正严重的问题是百花圣母怎么知道他的伤口的。难道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要是这样的话,她早就想办法赶他们出去了。而不会在他面前显露所谓的神迹——他依然坚定地认为百花圣母是个骗子。任何一个聪明的骗子都不会在警察面前炫耀自己的骗术。因为骗术总会有破绽。她越多地展现骗术,就越增加自己被拆穿的几率。可是如果她没有调查过他,她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底细的呢?难道她真有读心术?
诸平神经质地甩了甩头,及时地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管她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她肯定是在用骗术,努力调查,拆穿她就是了。
“可以了么?”岚峰看到他脸色慢慢转好,微笑着问了一句。他虽然知道诸平刚才心里肯定发生了极大的动荡,刚才的言行也隐约透露了一些隐事,但是他什么都不会问他。好兄弟并不是要心肝肺腑全都贴在一起。给彼此点空间和秘密,才能真正地两肋插刀。
“可以了……”诸平揉了揉额头,看了看他,忽然想起他今天的异常,“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木啊,一点都不像你!”
岚峰目光一闪,声音陡然变得很沉,“我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我大概明白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你说那个人先对女孩下毒,又用毒药护住她的内脏,是为了让她多受折磨,是么?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诸平眼珠一转,“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岚峰,“莫非你已经看出原委了?那是怎么回事?怎么看出来的?”
岚峰沉吟着,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是我的一段经历……和这件事有关。我们赶紧去找孙长庆……询问他!”
岚峰和诸平找到孙长庆的时候,他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担心也是很耗心血和体力的。孙长庆一见到诸平就站了起来——毕竟诸平看出了他女儿的病的关键所在,现在不管诸平说什么话他都准备洗耳恭听。
“大夫,是不是你又对我女儿的病有了新见解?知道看病的方子了?”孙长庆目不转睛地看着诸平,充满了近乎祈求的期待。
然而跟他说话的却是岚峰,说的又是听起来完全不着调的话,“你妻子姓祝融,对么?”
孙长庆呆住了——他记得自己从来没说过自己妻子的信息啊,难不成是自己无意中透漏的?然而岚峰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惊诧。
“你妻子是外乡人,自己一个人来到你的身边……你们之前和她家里的人并没有来往,最近却有人过来了……然后就送给你女儿一枚银簪,说是重要的东西,你女儿必须戴着它……然后你女儿就生病了,对不对?”
孙长庆跳了起来,想要惊叫,喉咙却被噎住般没法发生,呆呆地盯着岚峰,眼珠都几乎要瞪出来。
岚峰淡然地看着他,胸口却憋闷得似乎要炸裂,喉底也隐隐尝到一股血腥味。他的那个她,就姓祝融。
“是的……我老婆是姓祝融,”孙长庆终于缓过劲来,但由于惊骇过甚,声音剧烈地颤抖,“我老婆当初是一个人到我那边打工,和我认识,然后结婚的……她说她是孤儿,家里没有人了。最近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却找来了,竟然一共十几个人,一大家子……我惊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犹豫了半天后才告诉我,当时她是因为和家里人闹翻了,才独自一人出来的,之后也和家里人断绝了联系。我依然觉得奇怪,再问她,她就痛苦地说叫我不要再问了……我看她和她家里人长得挺像的,他们也没找我们要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就没有再起疑……之后孩子她姥姥就拿出一根银簪,叫我们女儿戴在头上,说这是她们家族女儿的表记,并且有趋吉避凶的作用。我家女儿最喜欢看宫廷剧和宫廷剧,对这个簪子特别喜欢,天天戴在头上。但是我老婆很不喜欢,一直想让女儿取下来。但一来女儿不同意,二来女儿有几次不情愿地把银簪取下来之后真的遇到了不详的事情……所以就让她一直戴着了,结果没想到……她戴着银簪,还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女儿刚刚发病时的样子,感到了一股锥心刺骨的心痛——刚受伤的时候总是最痛。
岚峰轻轻地垂下眼帘。这就对上了。孙长庆的老婆,祝融氏,肯定是祝融家族选定的“十三岁奉神”的人选,为了逃避这个命运,她从家里跑出来,打工谋生,和孙长庆组建家庭,谎称自己是孤儿,绝口不提家里的任何事。没想到女儿长大后家里那伙人又找了过来,要她的女儿作祭品——因为她已经过了年龄。不让女儿戴发簪只是她小小的反抗,但是不管戴不戴银簪她都没法让女儿逃离这种噩运,她也知道,所以……
孙长庆一直忐忑不安地看着岚峰,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已经把岚峰看成了无所不知的人,不管他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不信。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我知道是谁对你女儿下的药了,”岚峰说,眼睛似乎在盯着他,却又似乎看到了很深远的东西,“就是你的太太!”
“什么!?”孙长庆差点跳到房梁上去,“你胡扯八道!她最爱女儿了,怎么可能对女儿做这种事呢?”
“正因为她爱女儿,所以才会这么作!”岚峰沉着嗓子,用语气弹压他的激动和怀疑,“因为她下药不是为了毒害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她?”孙长庆彻底呆了。
“是的。”岚峰清了清嗓子。因为比较激动,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上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得用力咳开才能发声。“你还记得浅轩碰触她身上的脓包时的遭遇吧——手上出现一串燎泡,就像被盐酸烧了一样……说这些脓包是保护她的武器也不为过。你妻子也许是不希望任何人碰触她,才会下毒让她身上长满脓包。为了保护她的生命,又用药护住她的内脏……当然了,也可能是故意把她弄得很丑陋,或是看起来重病缠身,好让她逃脱那个厄运?”
“那个厄运?”孙长庆更加糊涂,眼睛瞪得就像两个鸡蛋。
“是的。”岚峰又轻了轻嗓子,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粘合了。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她也姓祝融……她的家族里有个传统,那就是女孩到了十三岁,就要去侍奉山神……也就是说要去做祭品。你的妻子,估计是为了逃避这种命运,才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外地和你结婚。却最终依然被她家里的人找到了……也许因为她已经过了年龄,她家里的人就叫你的女儿顶替她做祭品……你妻子为了保护女儿,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事。”
孙长庆听得骇然,半晌才呆呆地问,“真是……这样么?”
岚峰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可以前后想想看。”
孙长庆若有所悟——却也只有一瞬,之后表情更加糊涂。呆怔了好一会儿之后,喃喃地问出一句,“那作祭品的女孩子们……最后怎么样了呢?”
“我不都知道。”岚峰感到自己的心底又有血滴溅开,“但是,我那个朋友……最后是死了。”
孙长庆像是刚从梦魇里挣脱一样,猛然暴怒了,“这些混蛋!看我不把他们……”
岚峰赶紧朝他摇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浅轩却在这时冲了进来,见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异样,顿时露出了惊诧和询问的神情。岚峰等人赶紧笑笑,示意没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