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黎的总领指挥之下,央谷未末离开后不过十几日,孟燧终于坚持不住大开西宁城门投城归降,至此王朝西北之地的战事就此以绮月完胜告结。而桃灼也早已按照央谷未末之前的谋划,作为监军带领百余绮月将士,进驻西凉位于鄯州边境外的祁连山角处的军营中。
颜盏之前在鄯州城外与她有过交集,初见来人是她时着实忧心不已。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桃灼却始终只带人安静驻于营中,未曾试图对西凉内部之事指手画脚,同时她带来的那百十来号绮月兵将也从没有过仗势欺凌西凉军卒的事情。如此到是让颜盏释怀不少,同时在待人接物上也终于肯稍微诚心了些。
此时暮色四合,颜盏没听到通报便见到桃灼掀帘而入,神情虽微微诧异不过语气倒也十分客气:“不知桃监军此时突然造访,所为何事?”顿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道:“莫非是皇帝陛下有什么吩咐?”
“颜将军,我之前与你提过的事,怕是不能再拖了。”桃灼直截了当道。她刚收到消息,皇帝陛下命她不惜任何代价立刻待着西凉族长老前往北境。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联系之前的种种,桃灼大概也能猜出,必然是皇后殿下那边出事了。否则,皇帝陛下不会这般草率匆忙的推翻她自己之前的种种筹划。
颜盏看了眼桃灼铁青的脸色顿时明白她所指是何,却眯起眼佯装不解道:“桃监军所说的,是指那件事?”
“我没工夫和你在这打哑谜,赶紧把你们的那个劳什子的长巫带来!”为了完成任务,桃灼装了大半个月的温良恭谦让,现下火烧眉毛了终于憋不住一拍桌子低吼道。
颜盏许久没想到桃灼会突然间发火,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随即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分轻云淡,也没挪窝只是抬看着桃灼道:“桃监军何必打动肝火,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桃灼双手撑着桌面,身子越发往前逼近了几分冷笑道:“好好说?颜盏,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孟燧让手下暗中做手脚意欲侮辱我绮月将士,我没追究就已经够给你颜面了。我绮月以礼待你西凉,现下不过是想请你们族中之人帮个小忙而已,你却在这推三阻四,当真以为我们主上的耐性很好吗?”
颜盏闻言嗤笑一声,神色也逐渐冷凝下来道:“我族之人不懂事,桃监军若要追究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可一码归一码,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我便与你说过,长巫不能出祁连山,这是我族中规矩。即便日后我族迁往辽州,长巫也不会随行。皇帝陛下如此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
“哦?是吗?”桃灼猛的站直身体,死死盯着颜盏阴鸷道:“主上有命宣西凉族长巫觐见。若是不从,那西凉的人,也就都不用去燕云之地了。”
“你什么意思?”颜盏终于在淡定不能,拍案而起怒道。
桃灼轻哼道:“听不懂吗?主上的意思是,只要你们族的长巫肯帮这个忙,那绮月与西凉便相安无事。否则未免日后两方再起纷争,不如现下永绝后患。”
颜盏怒极:“你们要毁约?你们皇帝到底干什么?为何一定要带走我族中长巫?”
“你不需要知道。”桃灼态度强硬道。
“绮月如此仗势欺人,大不了咱们拼个鱼死网破!”突然,帐帘又被人掀开,一道粗犷声音自门口传来。
桃灼瞥了眼来人轻蔑道:“鱼死网破?就凭你们?我主若是想,随时屠你全族!”
“哈哈哈哈,你到杀一个我看看!”来人猖狂大笑,随即突然发难,看似壮硕到似乎有些笨拙的身躯猛地弹跃而起,腰间弯刀同时出鞘自取桃灼项上头颅。然而有道寒光却比那人更快,在那人与桃灼仅距一步之遥时一闪而过。
“孟燧反叛欲毁两军盟约,奉主上之命即刻格杀!”桃灼无视脚边滚动的头颅,抬手抹了把溅在脸颊上的温热鲜血面无表情道:“颜盏,你没得选!”
颜盏直勾勾的看着她身后那个穿着长衫的消瘦青年,半响才回过神来,挫败的跌坐会椅子闭眼叹息长叹一声。
桃灼转头对那青年说道:“你先回去吧。”待青年离开后才挑眉一笑对颜盏嘲讽道:“没想到连你派到孟燧身边的心腹,都是我们的人吧!告诉你,你的那点心思根本瞒不住我主,所以我劝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盏终于缓缓抬起头,脸色竟没什么惊愕或者颓丧的神情,反而不再掩饰藏拙,气态骤变顿时便生出了一族之长的气势来。随即却又是出人意料的眯眼一笑摊手无奈道:“我认输。不过,确实不是我有意推诿,长巫出山事关全族的命脉气韵实在并非易事……”
桃灼哪里管他是什么反应情绪,直接打断他语气强硬道:“我不想听你废话,你只管告诉我行还不行。”
“行,当然行。”颜盏上下打量着桃灼清朔的脸上隐隐现出些许玩味:“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桃灼想都没想便应道。
颜盏笑意渐胜道:“还没想好,等以后需要再说。”
桃灼终于隐约觉察到他的惊人变化,暗自惊讶眼前这个男子,竟仿佛跟之前那个走投无路而归降绮月的败军之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于是便认定他的那张笑脸藏着什么阴毒的诡计,下意识呵斥道:“你别得寸进尺!”
“你们皇帝陛下不惜出尔反尔破坏盟约,也要带走我族长巫,想必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颜盏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双腿交叠手臂环胸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
“你威胁我?”桃灼眯眼咬牙,莫名便觉得这个人真的比在鄯城外更难对付更讨人厌!
桃灼目光不善,颜盏也不以为意:“相比于你们皇帝陛下对我的威胁,我觉得我这根本不算什么。”
桃灼秀眉深锁,片刻后出声道:“事先说明白,答应你这个条件的人是我,不是主上。而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另外,你若要想从我这下手对主上不利,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颜盏稍微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道:“放心吧,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可不想再与你们那心机深沉到令人发指的皇帝陛下为敌了。”
“哼,知道我主英明就好!赶紧准备一下,让你族的长巫和我们的人走吧!”懒得在与他多做周旋,桃灼说完便转身离去。
颜盏盯着她的背影许久,最后缓缓将目光移向地上孟燧的尸体,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明。
辽州冰天雪地里,绮月先前所率渡河追击武烈的先锋部队只剩千余人。原在商牟烛词的指挥之下,即便是被敌军反扑绮月军卒沿路设伏抵御,逢林埋军、逢谷设卡也算是游刃有余。可时日一久,兵马粮草逐渐消耗殆尽也不见半个援军出现,再加上本就身体羸弱不过是勉强硬撑的商牟烛词心力交瘁之下一病不起。没了主心骨的绮月军更是雪上加霜,军心彻底四散,只能丢盔弃甲一路溃逃,到此时已然是陷入绝境。
“咳咳……咳咳……宁远……到……哪了……咳咳……我们还有多少人马和……咳咳……和粮草……”商牟烛词虚弱的睁开眼,这段时间他始终是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但只要一醒来开口便会问出这同样一句话。
其实自从那次商牟烛词听到央谷未末遇刺失踪后,宁远之前就察觉到他的病情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也不是没想过带他返回京都或是直接去找央谷未末。可商牟烛词始终没给他这么做的机会,直到现下彻底支撑不住宁远再想带他走,也是为时晚矣。且不说商牟烛词能否受得了路上的颠簸跋涉,单是如何渡过辽河回到对岸都成了天大的难题。
宁远小心扶起商牟烛词,将一只缺了口的陶碗递到他嘴边轻声道:“回殿下,快到辽河了。我们还剩两千左右人马,粮草……粮草也就只够两三天的了。”
商牟烛词费力的抬起如同枯枝般的手臂,扶住破碗喝了口稀粥,勉强压抑下喉间的腥甜道:“到了辽河就好,武烈没有船只过了辽河,他们便追不上了……咳咳……”
“殿下……”宁远权衡一番,最后还是皱眉沉痛道:“殿下之前吩咐留守在辽河便的人马连同船只一起,全部不知所踪。”
“咳咳……咳咳……”商牟烛词猛咳了一阵脸色越发惨白如纸,眼窝双颊也下陷的厉害,如此形容枯槁在配上那满头如雪的白发更是格外的瘆人,就算说他是行将就木的濒死老翁想必都不会有人怀疑。
宁远连忙将那晚被污血染成黑红的麦粥放到一边,一把抓起商牟烛词的手臂将自身的内力灌注到他体内,为他牵引导正气机。这一手还是鸿也在信中告诉宁远的,也多亏了此法,商牟烛词才能撑到现在。
没一会儿,商牟烛词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嗤笑道:“咳咳……别白费力气了……咳咳……看来,宋言是铁了心想……想让咱们这些人都死在这……”宁远想阻止商牟烛词起身的动作,不想对方居然推开他只凭自己的力量便挣扎着坐了起来后,艰难开口道:“宁远……咳咳……告诉叶阑无需再节省粮草,今日……咳咳……全体将士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吃过最后一顿饱饭后,砸碎所有炊具,准备与武烈……咳咳……死战!”
明白了商牟烛词这是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宁远不禁急道:“殿下,再等等吧。属下已经传信给京都和陛下,说不定……”
听宁远提到央谷未末,商牟烛词弓着身子又是一阵猛咳,随即喘着粗气怒道:“谁让你告诉她的!咳咳咳咳……快去!咳咳咳咳……”
“喏!”宁远无奈告退。
商牟烛词垂着头坐在床边,一只手拄着床沿,另一只手慢慢抬起却不是为了擦拭唇边的血迹,而是在怀中摸索片刻,最后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仿佛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还没等看清楚锦囊,他的手便无力的垂放回腿间,片刻后绣着精美的龙凤图样的锦囊上突然出现了点点斑驳的痕迹,也不知道究竟是血还是泪。
一曲同归,一曲殊途,犹记两相顾。
但以长风为骨,只为君驻足。
一念相思,一念情长,何必诉丝竹。
承君一诺,执此一生不相负。
“藏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