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璞抬腕看看表叫道:“呀!快四点了。我得先回去,老母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又对兄妹俩说:“雷子,云儿,你们在庙里多住几天,不要嫌庙里的饭菜没油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完,匆匆地走了。
明了伫立在山门外,目送着萧璞远去,久久不愿回头。苏雷忍不住,叫了声:“妈!”明了低声说:“你妈走远了。”苏雷哽咽的说:“我是叫您呢。”
明了激动地回过头来,泪水已经是把衣衫打湿几遍了。她记起,雷儿学说话,开始发音的第一个音节,就是短促的声音:“妈!妈!”。世间有许多亲切的呼唤,只有“妈!妈!”是婴儿本能的呼唤。一声亲切的呼唤,间隔了十八年。当她又一次听到后,儿子已是身高力壮的大汉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儿子,哭着说:“雷儿,是妈对不起你们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苏雷揩了揩眼泪,望着山下一脉流水心想,这条河放在中国地图的版图上不会被显示出来,因为它太小了。他的生身母亲,放在七亿人民当中,更是微尘中的微尘。母亲就像是爬行在地上的一只蚂蚁,一只黑色的蚂蚁。佛教讲究众生平等,这众生也包括了像蚂蚁这样的生灵。而人与人的差别,却有天壤之别。
苏雷对明了并不陌生,所以他能很快地接受这个有可能将来带给他一辈子灾难的母亲。过去每当寒暑假的时候,他和萧云都要来杏林寺住上一段时间,这是萧璞有意的安排。萧璞这样做是以母亲的胸怀对另一位母亲的关爱。可她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明了六根难净。或许萧璞应该彻底了断明了和两个孩子的往来,也就避免了今天的悲情故事的发生。但是明了的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佛教的话叫在劫难逃。
明了今天心情特别舒畅,她今天不是僧人,不是那个上了四百五十条戒律的比丘尼。她今天是一个母亲,一个拥有一儿一女的尘世母亲。她要把母爱加倍还给他们兄妹。明了十分高兴的说:“雷儿,云儿,把山门关了罢。你们一定饿坏了,娘给你们去做饭。”
苏雷把山门关上了,一抹斜阳被挡在院外,残败的古庙,显得有些阴沉了。萧云从廊柱上取下青萍宝剑,走过来说:“哥,如果我刚才不拦你,你是不是真的会杀人?”苏雷反问:“你说我有那么傻吗?”萧云激动的说:“正因为你不傻,才会冲动杀人。你真要是个傻子会无动于衷,我看你眼睛都红了。丈夫受辱,拔剑而起,乃匹夫之勇。你今天真要弄出一两条人命来,那后果……”
明了喊萧云:“云儿,到后边园子里摘几条嫩黄瓜来,看有没有茄子摘几个来。咱们蒸茄子蘸莜面吃吧。”萧云说:“刚才我和哥路过园子看了,今年天干,菜长得不好。等天旁黑了,我和哥挑几担水把园子饮一饮。”明了欣喜的说:“哎呀,我的好闺女,不用了。娘看这天呀,明准下雨。”
明了正要进厨屋去做饭,山门又一次被擂得咚咚响。明了开了山门,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农民,跑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问:“这里可有个明了师傅?”明了合十道:“贫尼正是,施主是……”小伙子着急的说:“我送我媳妇进城生产,谁知走到半道就要生了,一只小手已经露出来了。这里离城还有二十里地,真急死人了。听路上的人指点,说这里有个……”
明了一挥手说:“那还不赶紧把你媳妇抬上来!”小伙子说:“我一个人不好弄,背又不能背,抱也不好抱,您看……”明了赶紧喊苏雷,“雷子!摘个门板,和这位施主一道,把他媳妇抬上来!”明了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是军人下命令一样。
不一会,苏雷和小伙子抬进一个产妇。这妇女是头胎,又不是顺产,疼得哼哼叽叽的乱叫。抬产妇上山时,苏雷个大走在后边,他看到产妇的下身,一片血水,殷红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一滴滴的滴落在山石台阶上,他脚上也不免落上几滴。说实话,苏雷对这个有点难以接受,觉得女人的这种血有点膈应人。他把产妇放上病床后,就想找个刷子刷鞋。
明了喊住了苏雷说:“雷子,别闲着,去厨房里烧锅开水,等会要用。”又问:“雷子,你知道你的血型吗?”苏雷说:“A型的。前年招飞的时候验过。”明了说:“和我的一样,要是和你爸的一样就好了。他是O型血。要是云儿的血型是O型的就好了。”苏雷马上明白,母亲是担心产妇失血过多,寻找备急用血源。萧云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马上说:“那就抽我的吧,从血型遗传规律上看,我遗传父亲的血型的可能性更大。”
明了说:“问题是不能确定产妇的血型,只能给她输O型血。”产妇的丈夫听出一点门道,一捋袖子说:“要输血,那就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前年当兵的时候检验过。身体都过关了,政审时给刷下来了。我有个舅舅当过阎老西的兵,就为这,解放军不要咱,只好回家种地了。”明了说:“现在还不用。你媳妇是难产,弄不好要动刀子,万一失血过多就得输血,抢救过程要做好充分准备。”又对萧云说:“净云,你把柜子打开,第二层有个白瓷盘,里边是手术器械。你拿到厨房里,放到锅里蒸着备用。”又吩咐说:“去了就回来啊,我这里得个人手帮忙。”
萧云拿了手术器械进了厨房。苏雷正烧开水,他不会用北方的灶,弄得满屋子是烟。萧云用手撩着烟雾说:“哥,你怎么这笨,弄得满屋子烟,呛死人了。”萧云蹲下来,低头一看灶说:“你真是个实心汉子,塞这么多柴禾作甚,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懂不懂?”她把柴禾抽了两根出来,拨了拨,火苗窜了起来。萧云把手术器械放到锅里蒸了。苏雷舀了瓢凉水喝了,问:“生了没?”萧云边往外走边说:“你以为生孩子是母鸡下蛋?”
明了动手为产妇正胎,她把露出产道的一只小手塞回去,想法把胎儿的头转过来。萧云看了吓了一跳,她是头一次见到妇女生产,竟是这么怕人。产妇的疼痛哀嚎,听觉上让你心灵震撼,产妇的产道血水奔流,视觉上让你心房震颤。萧云见产妇的丈夫立在了床头干着急,就说:“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帮忙。”明了说:“让他留下吧。他的作用比你大,其实呀,女人生孩子,希望丈夫在她身边。她会觉得安全些。哎,你不要傻站着,握住你妻子的手,给她一点安慰,借点力给她。”
产妇撕心裂肺的叫过一阵子后歇了下来。明了直起了腰,累得满头大汗,她叫萧云拿毛巾给她搽汗,萧云见母亲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叫娘,就问:“师父,你累了吧?”明了觉得有些头晕,腿也有点打飘,说:“累也有点,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血糖低。云儿,你去禅房里有个罐头瓶子,里边可能还有些红糖,你去泡两杯来。产妇也要喝点,她一会还要用劲呢。”
萧云去禅房拿了红糖,见桌上两盒点心未动,就提了一盒过来。明了一见有这,高兴的说:“把它给忘了。还有一盒呢?拿来大家先垫一垫。你们也是从早到现在没吃过饭,现在有六七点了吧?”萧云说:“我不饿。留一盒吧。这是我哥路过北京特意给您买的。”明了洗过了手,拿了两块蛋糕,端了半缸子红塘水,对产妇和她的丈夫说:“来,让她也吃点东西,折腾了半天了,身子也虚了,添点精神,一会还得用劲。”产妇有气无力的说:“谢谢师傅,我吃不下去,只是口渴。”丈夫接了红塘水喂她。明了对萧云说:“把这几块点心拿到伙房让你哥吃,大小伙子,一早喝点稀粥,能管个屁用。”
萧云来到伙房,让苏雷吃点心,自己也吃了一块。苏雷问:“还没生?我都快急死了!”萧云咯咯笑了起来说:“你急个甚?又不是你老婆生孩子。”苏雷说:“我替妈着急呀!万一……”萧云看了产妇生孩子的凶险劲,心里也急,瞪了哥一眼说:“什么万一呀,别长一张乌鸦嘴啊!你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苦,真是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最好你去看一看,亲身体验一下做母亲的艰难,你们这些当儿子的就是粗心。”
苏雷好奇的问:“哎,云儿,女人生孩子是不是从肚脐眼里胀开了,小孩子钻了出来?”萧云白了哥哥一眼说:“哎呀!问这干甚!我也是头一次见女人生孩子么。反正不是那地方。”苏雷就奇怪了说:“我小时候问过妈,我们是从什么地方生下来的?她说是从肚脐眼里钻出来的。我记得有句诗也说过,婴儿剪断了脐带,也分不开和母亲的血脉。”兄妹俩正说着,又听隔壁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萧云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过去了。”
产妇痛苦的分娩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有了一个休止符号,产妇无力地把头歪在了一边。紧接着另一个哭声响了起来,这哭声如同一声春雷,让合屋的人都喜悦起来。明了托起新生的婴儿,像是托起了一轮新生的太阳,眼角闪着激动的泪花说:“恭喜施主,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