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淡然瞥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长宁公主,只是继续仔细地望着画画看,我心下了然,他应该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那位失散多年的女儿。
这时那些自以为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已经上前拉住画画,意欲将她拉扯下去,不料画画已然再次对着皇帝开口:“月出皎兮,花落满园,是故父皇为我赐名月兮,父皇若是不记得,那么在儿臣四岁生辰宴上,父皇以一国至宝七彩琉璃匙对儿臣许诺,说会让儿臣成为这大宣最幸福尊贵的公主,父皇还说只有儿臣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父皇,难道你忘了吗?那你还记得母妃吗?你答应过母妃,要好好照顾兮儿的……”
画画几乎是每说已一句,皇帝的脸色便变了几分,直至画画讲到莲妃之时,皇帝已然泪满眼眶,似乎是随时都可以掉落一般,画画却仍旧在继续说着。
她将脖颈微微一偏,恰巧露出那细小浅淡的伤疤,皇帝显然是看见了,表情震惊之余已然瞪大了双目。
“父皇可还记得这伤疤?这是儿臣幼时不慎磕破茶杯,被瓷器刮伤所致,父皇那年可有为儿臣下令斩杀了太医令所有诊治的太医?因为他们说会留下疤痕,所以父皇曾经为儿臣大开杀戒!父皇可还记得?”
皇帝急促地喘着气,声线中已有些哽咽,那是一个父亲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儿之后的欣慰:“兮儿?你真的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父皇已经将曾经对儿臣许下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父皇已经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给了这个不相干的女子!她抢了我的一切,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抢了我的东西,父皇变了,变得儿臣已经不认识了,母妃看错人了……”
“不是这样的,兮儿……”皇帝哀哀道,似乎想开口解释这一切。
“那兮儿要父皇立即取消这场婚事!寅哥哥若是要娶,那便只能娶我一个人!正是这个女人当年所干的好事,我才会流落在外多年,父皇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当年干了些什么?!如果父皇心中还有兮儿,还记得对母妃的承诺,就立即取消这场婚事!”
皇帝皱着眉,似是在考虑她所说的话,以我之见,画画此言也许根本就不可能让皇帝收回成命,并且取消这场已经举国皆知的婚礼,一个皇帝最为看中的便是君无戏言,而画画的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原则性的问题;如果画画现在还能仰仗,那么,她唯一有把握的便是仗着皇帝尚还对她遗留的宠爱。
只是,要看这宠爱,究竟是到了哪种程度。
“不可能!父皇怎么可能会取消这场婚事!今日已经是礼成之日,你是在做梦吗?!你不顾父皇的感受,还想要父皇出尔反尔,你要让父皇处于受万民唾弃的地步吗?!”长宁公主几乎疯了一般朝着画画道出这一串话语。
画画看着皇帝沉默的身影,见着皇帝犹豫之态毕现,画画瞬间惨笑一声,仿佛已经知晓皇帝心里头想的是什么,直直仰着头大笑出声:“母妃!你看见了吗?父皇他已经不要兮儿了,他认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当他的女儿,父皇已经将以前的一切都忘记了,他不记得兮儿了,他也不要兮儿了……”
说完这话,便有鲜红血迹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众人都惊了惊,我瞬间反应过来奔至她身边扶住她歪倒的身子,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画画!你疯了!你做了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顾昭也立即跟着我身后奔了过来,他从我手中接过画画,双手按住她的后颈,那是封住血脉防止毒素蔓延全身的步骤,我愣然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顾昭的面色上带着的焦急是我这些日子里都不曾见过的样子,那样的心焦,如若旁人见了他这副神色,还以为这出事的事他最心爱之人。在我以为,顾昭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鲜少可以看见他如今这个样子,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我心下困惑不已。
仿佛我近来里所有的神情都会带着不解和困惑,画画与他不甚熟悉,就算画画有事他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表情,这似乎是否是……过了点?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在豫州时的点点滴滴,他所表现的事情都在透着他对画画是有意思的,莫不成顾昭真正喜欢着的人真的是画画?还是说他的一切都其实只是隐藏,这才是真实的一面?
我突然心中很不爽,不知为何,在看见顾昭为了旁人心急如焚的模样,我就不爽,很不爽。仿佛一样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正在悄然离我而去一般,这种心慌的感觉很不好。
皇帝这时候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急忙冲着下边的众人怒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宣太医啊!若是朕的兮儿有任何闪失,朕要你们太医院的人跟着陪葬!”
皇帝吼完这句话后,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眼角竟是带着丝丝猩红,连我都不忍心去看,顿了半晌,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好似还有一颗可以解世间百毒的药丸,那是昨日墨玦给我的!好像冥冥之中当真有注定一般,今日也的确派上了用场,心中也同时在庆幸幸好昨日只是收下这颗药丸,并没有立即服下它。
我急忙将药丸从袖子里掏出来,打开瓶塞便想着喂画画咽下,画画却抿着唇死活不肯吃下去,我一急也用不了强,画画睁着眼睛坚定地望着皇帝,一字一句透着凄绝:“既然你从来都没有想要我回来,寅哥哥也会离我而去,那我也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
“不,父皇答应你!父皇答应你,既然兮儿不愿,那这场婚事便就此搁置吧。兮儿,你听父皇解释,不是这样的,父皇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寻你,只是父皇找不到你啊,父皇倾尽天下所有人力财力,依旧寻不到你,你可知父皇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是在念着兮儿吗?”
皇帝缓缓拉住画画的手,那样怀念的目光令人生羡,我手下一转,趁着画画松懈的时刻便将药丸喂进了她嘴里,药丸入口即化,她想吐也吐不出来,我欣慰点头,只要吃下这药,那就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最让我心塞的还是顾昭看我的眼神,里面带着震惊之余还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感激,我不明白他在感激什么,只听他道:“这药……”
我哑然,瞬间就知道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于是立即出声打断他的话:“这药原本就是你师父给的,现在给了画画,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目光中的光亮实在太过,心中的不爽更甚之,难道他真的是喜欢着画画的吗?如果此时我自己不将药交出来,难道等你开口让我交出来时,我又要如何自处?
“可,这毕竟是师父给了你的,那便是你的,无论如何,这个人情我欠下了……”
我双拳紧握,目光不悦,他在说什么?人情?他欠下的?气息倒流间我竟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猛然吼了出来:“你有什么资格欠下这个人情?!你以什么立场?!画画是我的人,我自然要保她,可这些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起来,我在干什么?他就算是喜欢画画那又怎么样,那关我什么事?顾昭他爱喜欢谁也是他的事,我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责他?想玩我便沉下了眸子,他给我的那份温暖,或许从来都不会永远只属于我。
皇帝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也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我和顾昭一眼,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悄然问出了另外一件事:“沐爱卿方才喂给兮儿的是……”
我立即道:“回陛下,是可解世间百毒的解药,现今画画已然服用下去,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了……”
皇帝听后了然点了点头,目光竟是第一次对我流露出了感谢的神色,仿佛心安一般,道:“沐爱卿今日所为,若为朕救回了兮儿,朕允沐爱卿一个承诺。”
话音刚落,我便惊了惊,只不过是将解药给了画画,他便能做到如此?我沉眸,皇帝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我无法企及的父亲。
然而对于皇帝说的允诺一事,我显然易见是欣然接受的,毕竟一个帝王的允诺何其珍贵,我自然是秉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如若现下得到帝王的承诺,就已经相当于得到了一个免死金牌,这么大的好处等于上天突然掉落下来的,我又能如何不要?
“臣谢陛下恩典。”我抬头沉声道。
然而我才刚至退下,皇帝便已经上前来接住画画,顾昭也顺势退了出来,与我并肩站着等待御医前来给画画再诊治一番。
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顾昭,问出了方才一直困惑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画画?无亲无故,亦不是很熟稔的关系,你这样的反应难道不觉得太过了么?还是……你喜欢画画?”
他转过头来低头瞧我,我望见他的目光中一片坦诚,仿佛刚才的心焦只是一个善良的人对于旁人悲惨遭遇的同情时才会流露出来的一样,可是我绝对不可能相信——因为顾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善的人。而现在的他,仿佛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重新恢复如初,面色泠然看不出任何端倪,好像我刚才的认知都只是一场昙花一现的错觉。
然而,并不可能。
“你是在吃醋了?”顾昭轻笑一声,低头望着我的眼神中染满了笑意,“难道昀昀至今还不相信我吗?我说过,我喜欢的是你,那自然就是你……而方才对沐画,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他在说,他方才对画画那样关心,不过是因着喜欢我,而因着画画是我重要的人,所以爱屋及乌,才那样心急关心画画?
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何其幸运,有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喜欢着我,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起码我得不到的父爱,可以以旁人给的情爱中弥补回来,多么好……
可是——
“不,顾昭,别骗我,我不相信。”
我又何尝不知晓,这样的话在此时说出来事有多么煞风景,我也多么希望此刻我能少一点防备,相信他说的话,因为这时候选择相信他,将会是一场很美丽的绚烂风景。
可是,多么可惜,我不相信。
顾昭叹息一声,手下微动缓缓从下面拉住我的手,温暖如初,那样温暖的温度,暖流一下一下传入我的体内,温暖着我的心。不可否认,事到如今,他曾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了我温暖,融化着我防备的心,这样恰到好处的攻克已经令我无法招架,我已经不得不承认,我贪念着这份温暖,我也……不想失去这份温暖。
“就算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就算你认为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可是唯独这一句喜欢,绝不是作假,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他缓缓道着,似是在解释,又似是在诱哄着,“沐昀,你信一次好吗?放下防备,放下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你的责任,做一次自己,随着自己的心走,难道不好吗?”
我沉着眸,不言不语,他不是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件事,我也想放下,可是我的身份不能,我这一生,都不能放下了。
“顾昭,你如此费尽心思劝我放下防备,是想让我束手就擒被你们任意宰割吗?”
顾昭微微愣住,仿佛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眼里起了波澜,像是疼惜,道:“沐昀,别这样,别这样想。”
“其实,世间不一定是只有人心险恶和阴谋诡计,还有……真心啊。”
后面的话我已经无心再去听,脑海中只是一遍一遍地响起他所说的让我放下责任,做回自己,可是,难道我就不愿意放下吗?如若放下,下一秒等待我的,将会是万劫不复呢?
我哀婉一声,喉间苦涩无味,我突然用尽了这一生都没有想到的勇气紧紧回握住他牵着我的手,道:“顾昭,你给的温暖的确很好,好到让我深陷无法自拔,日久生情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我在贪念你给的温暖,我不想失去,可是,却也不得不放手……”
我道:“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你不好的事情,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会的。”他道,低沉的声线仍旧那样温暖,“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喜欢你。而你肯以我为目标,即便你对我做的是不利的事,我都欢喜,那样还说明,我对你来说是有用的。”
我无言,这样煽情的话语的确令我心安,因为每个女子都喜欢这样的甜言蜜语不是吗?可这些话在顾昭的嘴里说出来,我脑海中只回回荡荡了一句久违的话:“你果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顾昭:“……”
他轻笑,无可奈何地一句话便对着我说了出来:“昀昀总是这样,知道怎么才回完美地煞风景。”
我:“……”
呵呵……
正在说话间,那边急忙跑来的御医也终于到了,我甚是欣慰,不待示意他们便已经上前为画画查看,看着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此时面上的恭敬之色,我想,想必画画是皇帝多年前失散的小公主一事,他们已经得知了风声,不然也不会流露出忐忑的神色。
“如果她有什么大碍,朕想,太医院的人也不必再继续待在宫里了。”
众位太医也都战战兢兢得令应是:“诺,臣等定当竭尽全力救回小公主。”
皇帝恰时出声威胁,而现在情况已经很是明显,皇帝已经一心认定了画画便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现今回想起来,白槿曾经同我说起,若是小公主还在,那么现今得宠的公主绝对轮不到长宁公主身上。
对比起来皇帝的态度,我想,皇帝心里大抵从始至终都应该只有画画那一个最疼爱的女儿。
不过片刻,太医们面上便都舒了一口气,回身跪地对着皇帝道:“回陛下,小公主体内毒素虽是极具阴毒,但幸好已经及时服下了解药,所以并无大碍,只需稍作休息几日便可恢复。”